第一章 涂森林说,这一次机会难得,肩负重任。俄罗斯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蛀虫?俄 罗斯老鼠对档案的危害大,还是蛀虫危害大?人家怎样灭鼠杀虫,还有防火除蟑螂? 都需要调研,加以辩证分析,作为本省、本市搞好档案工作的借鉴。所以不要以为 这是公款旅游,别眼红。 柯德海笑,说算了吧老涂,别说酸话。 涂森林也笑,说你老兄一大秘,机会多,成天跟领导在大洋上空飞来飞去,欧 美南非澳大利亚,说起来跟咱们到对门中山公园遛弯差不多。不像我们档案馆里天 天看的不是飞机,是蟑螂展翅飞翔。这一次亏得省里重视,体谅档案工作者清苦, 组了这么个团,给了这么个机会,要不阳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说你老弟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阳光照不到,是无隙可钻,一点不剩, 全给挡在林子外头了。 涂森林说所以格外渴望阳光对不对?现在赶紧敞开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关心。 柯德海说哪里还需要,你老涂笑容满面,特别阳光特别灿烂。 他们俩开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辞。涂森林一边给柯德海沏茶,一 边询问来意。他告诉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该启程了。这一次到俄罗 斯是省档案局组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档案局长无不感激涕零,提前一 天汇集省城,学习培训,强化外事纪律教育。他是单位里有事,实在走不开,经向 省局领导请假获准,才多留一天处理工作,搞点小动作。明天他直飞北京,在北京 与团组会合,后天全体人员喜气洋洋,一起出国。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问,“带个俄罗斯姑娘回来给你?” 柯德海说恐怕不行,俄罗斯姑娘块头大,咱们黄种南方人个小,对付不了。 “那么就发表重要讲话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 柯德海说不急,先喝茶。 他们在市档案局二楼涂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书 长兼市府办主任,到访之前他曾从自己办公室来过电话,当时语气很急。听说涂森 林因故推迟一天,今天之内都在市里坚守工作岗位,他才松了口气。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来的,怪不了谁。”他对涂森林说,“老 天爷就这么安排的。” 涂森林心里有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柯德海号称 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稳,城府很深,尽管彼此关系久远,他如此突然前来还是非同 寻常。 “最近跟小于聚过吗?”柯德海问涂森林。 涂森林摇头,“小于怎么啦?” “他有点麻烦。” 说得吃力一点:有,有点麻烦。柯大主任就这样,你永远都得特别留意他的用 语,他嘴上说的跟他话音后边说的,通常有相当大的区别。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 他那个局很了得,家大业大,掌握着大量资金、资源和权力,有“政府第一局”之 称。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烦了,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 力结交于肇其,俩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 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于一个晚间趁周边无人之际,带着一个黑提包独 自去了于肇其的办公室,包里装有十万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终笑纳。这位肖老 板听说的所谓“好事”是什么呢?时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 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这位子争的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 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找涂森林,讲的就是这个。涂森林听罢嘴里一“啧!”说小于怎么搞的! 柯德海赶紧说明,目前只是有人举报,尚未确定。 “小于怎么说?”涂森林问,“有还是没有?” 柯德海说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原来还没轮到于肇其来回答问题,该小于暂时无事。被举报的行贿者肖老板此 刻远在山西运煤,做他的运输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举报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获 知了这件事,具体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电话,或者通过其他途径, 柯德海没有提及,显然不便说。 “找你商量。”柯德海说,“咱们是不是该了解一下,听听小于怎么说?” 涂森林看着柯德海,好一会儿,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边怎么样?” 柯德海抬头往天上看。他是装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 还发表意见,说今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 涂森林笑,“是天上没太阳,还是柯大主任不阳光?” 柯德海也笑,有点尴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说椅子,实际上是说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确实比较特殊,不免会碰上一 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涂森林是过来人,当然清楚。 “开个玩笑,”涂森林说,“不问了,免得大主任为难。” 柯德海说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阳光,他何尝不是。有的情况眼下不便多说,涂森 林多听也未必好。今后他会解释,希望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真是时候,简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赵副市长找他。领导问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着?省里那个材料到 底弄得怎么样了?柯德海连说没问题,他亲自盯着呢,材料已经梳理清楚了。 “我马上回去向您汇报。” 市长说快点,电话即挂断。 柯德海对涂森林摇头,“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热?”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怜,其实乐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来试试,不说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还快。” 他们握手,柯德海匆匆离去,真是跑得比老鼠还快。 没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说倒没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要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单位里需要 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预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 统一灭鼠。灭鼠事项特别难,客观原因是本局大楼年事已高,房屋漏洞很多,为老 鼠提供的活动空间很大,主观上是老鼠们智商提高太快,应对能力迅速长进,传统 灭鼠手段对它们已经很难奏效。因此这件事安排起来很无奈,下几只捕鼠夹,四处 撒点毒米,阴沟附近丢一些粘纸,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胜于无。 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找到了于肇其。 “这会儿在哪里跑动呢?”他问于肇其。 于肇其说在公路上跑动。前些天下雨,辖区内省道一座桥塌了,紧急修了段简 易路让车辆绕行。这些日子天天堵车,严重的时候全线瘫痪,交通局没一天不挨骂 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没听你亲切的声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楼里的 老鼠都捉光了?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涂森林笑,说本档案大楼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还生,代代相传,对付它 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来跑去,这个他最不放心。 公路上车多,不堵的时候每个轮子都跑得飞快,没特别留神怎么行。 “你赶紧回来,有事找你。”他说,“明天我出远门,过期不候。” 于肇其说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还有个现场会在工地开呢。 “通知会议推迟,马上调头!”涂森林毫不含糊。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电话。 于肇其没有再来电话。这小于聪明过人,他对涂森林有数。这种时候,用这种 方式找他,讲话这种口气,没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这样?于肇其 心里可能多少有一点谱。大小是个官,哪会像电视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一般 没心没肺。有些时候,不需要地沟老鼠的智商水准,于故纸档案间钻进钻出,勤勉 耕耘,蠢头蠢脑的蛀虫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 恭候小于前来之余,涂森林抓紧时间办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长、办公室 主任等数位下属,一起到局大楼后部认真视察,看地沟,查墙缝,分析老鼠的走势。 正忙碌间,忽有一个物体从天而降,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时涂森林刚弯下腰指着让 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体恰从他肩部擦过,坠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声 巨响,顿时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楼上楼下一片惊叫。 掉下来的是个花盆。连盆带土,还有盆中所植兰花。该事件纯属偶然突发,不 是有谁图谋行刺本局领导。时四楼办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轻女职员擦洗窗户,不小心 把窗台上的花盆碰下来。大楼后部通常没有人来去,谁想那天恰好局长率队隆重光 临。 涂森林笑眯眯,对闯了祸几乎吓傻的年轻女职员发表感叹。他说小胡你力气太 小了,为什么不多使点劲?涂森林身边那几个人一听都叫,说那还了得,再使点劲 直接就砸到局长头上,局长只好进医院,没法出国了。涂森林说进医院怕什么,最 好这会儿就给抬走,让医生包扎捆绑一下,明天照常动身,最多说话大一点舌头。 要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是帮一个大忙,免得涂局长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两小时后小于遵命到达。 他们在涂森林的办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个位子,这叫“彼 去此至”。涂森林解释说,今天的事情比较急,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动身去俄罗斯。 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过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紧急打听一下行情。俄罗斯怎么样? 好玩不?花的什么钱?人民币用得上,还是非得卢布和美元?有什么东西可以买? 难得出国一趟,总得买几颗俄国花生米什么的带回来,单位里同事,亲戚朋友,大 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个老婆娶过来,办喜事了,再没钱再小气,发几颗糖 还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眯眯,很和气很轻松的样子。于肇其还沉得住气,他当然知道涂森林 这么召唤他,绝不是为了这个。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着追问。他对涂森林 说,去年交通系统组团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过西餐,也吃过中餐,不记得吃过花 生米。人家不像咱们会折腾,油炸水煮干焖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罗斯用卢布,美元 兑换卢布也还方便,在那儿买什么东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错,咱们买不起,也开 不回来。但是可以采购的小物品小礼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饰盒、亚麻布 披肩,等等。不算贵,准备几千块钱,可以背回一麻袋,档次当然高不到哪去。于 肇其自己在俄罗斯买的东西大约可属中档,是当地产的紫金项链,还有琥珀饰品, 每件几千个卢布,折合人民币二三千,那东西不错,有老婆给老婆,有女朋友给女 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买几件可以,买多了吃不消,也有腐败之 嫌。 “身上带钱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们的差。”于肇其说。 “你让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说没有。团组里有俩人遇上了,损失不轻。 涂森林笑,说不错,于副局长的脑子这么清楚,不会有损本国财产,让人家的 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计于肇其去年出国紫金和琥珀一定买多了,经费比较紧张, 决定给点赞助。这一次赴俄前,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 在改主意了,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他却不是说着玩,当着于肇其的面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个信封放 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沓,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涂局长出差借款一万元”。 于肇其当即变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别开玩笑。” “嫌少?”涂森林说,“我就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赶紧凑去。” “你说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于肇其说当然是装不明白。涂森林不禁发笑。 “很好玩啊。”他说。 他把事情说了。套用现今公文流行格式,强调了相关的主题词:半年多前、晚 间,肖姓老板、十万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肇其不等听罢即情绪冲动跳将起 来。 “胡说八道!”他说,“这他妈谁说的?” 涂森林说谁说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没的事,造谣!” 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本档案大楼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负责办 理官员收钱受礼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说什么都白搭,纯属狡辩。举报者非常知情, 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只差现场录像为证。于肇其一口咬定没有不奇怪,犯这种 事的人都这样。但是哪一个咬到最后? “我要是办案的,肯定让你屁滚尿流。”他说。于肇其说:“老涂你奇怪了! 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肖老板去山西,还在那儿呢!” 涂森林说,除了姓肖的就没人知情了?独自上门,后边一定没有人?真的只有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吗?没那么简单。这种事从来不像表面看那么单纯。 于肇其大睁眼睛看着涂森林。好一会儿,他叫道:“这话你哪听的!” 涂森林还是那句话,从哪听到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造谣!全是瞎话!” 涂森林说他不听这个。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说,“你不必跟我多讲,事情 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办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时间,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些!” 涂森林摆手,说够了,能说的就这些。 “赶紧处理。”他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涂森林说怎么办要于肇其自己考虑。可能有几种选择,例如争取主动,投案自 首,至少可以从轻发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东西。 于肇其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涂森林就势赶人,挥手让于肇其快走,赶 紧到公路上跑动,忙碌公务。有什么好事等他从俄罗斯回来再讲不迟。于肇其不说 话,黑着一张脸转过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着桌上装钱的信封说:“先拿着吧。” “什么话!” 涂森林就自嘲,说行,如此看来本次出国经费充足,可以给老婆买几条披肩。 于肇其再次发话,还问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个所谓知情者举报一个交通局 领导,怎么会报到档案大楼这边来?简直奇怪!到底谁说的? 涂森林说这很简单:要出国了,去俄罗斯品尝黄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别激动, 昨晚睡不着,吃了安定,结果就做梦,梦到了列宁同志。 “他跟我说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