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饭店大楼前的广场上站着个人,戴顶圆柱形鸭 舌帽,站姿一动不动,是一座雕塑。这不是俄罗斯人,却是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翻 译小张说,这家酒店有法资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举办奥运会,运动员就住这家 酒店。这里保安措施相对严密。 小张来自省外事部门,懂俄语,到过俄罗斯,一路上他特别关注保安措施。他 让大家把证件、钱和细软什么的放在贴身小包,随身携带,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托 运,以有效防盗。小张说眼下中国小偷厉害,俄国的小偷也不逊色。人家不像咱们 飞车贼砍手党那样凶猛,但是技术水平高,什么锁都能开,什么包装都能解,解开 了还能复原,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弄的,只知道里边的东西没了。所以细软贴身保存 为宜。 涂森林插话,让大家特别注意小张的提醒。涂森林说,他一位朋友去年访俄, 团组里有两位给小偷“哈罗”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这种事自己很难受, 别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紧一点。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有警惕,快传授点防盗经验,免得大家让小偷“哈罗”。 涂森林说这有点难。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阳光,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防 盗高招很简单:听朋友介绍后,特地让老婆在短裤头里边加缝一个暗袋,有了这东 西,不怕俄国小偷厉害,只愁卢布和细软偏少。 众人大笑,涂森林也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称,很灿烂很阳光。 其实那时他心里正走神。说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让涂森林想念起于肇其。此 刻小于怎么样?在跟谁“哈罗”?不会被谁“哈罗”了吧? 他们是从北京直飞莫斯科的,团组相当精干,共十一名成员,团长是省局李局 长。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为秘书长,翻译小张,然后是八个组员,来自各地市。公 务出访,自然公事为主,到达莫斯科,俄方接待单位提出一张接待日程,参观数个 档案机构、双方同行座谈,另加游览。这时涂森林就打听红场,还有列宁墓,询问 安排了没有?小张说错不了,中国来的团多有这个项目。涂森林说那好,到俄罗斯 买个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买东西。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找点熟悉的东西, 亲切亲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红场。俄方请了个懂中文的导游,因为日程很紧,在那里 只一个上午,导游让大家二选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宫,或者是列宁墓。两地点都挨 着红场,但是没法都进,因为参观者众,都要排队,有时要排几个小时,因此只好 有取有舍。团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宫,涂森林则力主拜谒列宁。他说从小知道弗拉基 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列宁。研读人家写的书,背诵人家讲的话,多 少年了。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虑捉老鼠多了,书读得少了,但是毕竟以前记住的 东西还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会感到永久遗憾。 团长拍板,“到那儿再说吧。” 他意思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到红场看排队状况,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两 全其美。这主意透着聪明。 一行人上车去了红场。到达时天下小雨,雨濛濛中涂森林只好永久遗憾:当天 因某缘故,列宁墓暂不对瞻仰者开放。但是列宁同志举着雨伞在列宁墓外频频招手, 用相当熟练的中文向涂森林热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个头长相衣着跟电影、画报上的列宁几乎一模一样,动作语气也 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担任特型演员。这位模仿者在红场上招徕游客,对貌似中国 人者尤其热情。谁有兴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须付卢布若干。 团中同伴起哄,让涂森林过去跟列宁同志拍一张,聊补未得拜谒之憾。真的见 不到,仿的也行,人家还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员,像极了,拍起来多有趣:列宁同 志于列宁墓前亲切接见来自中国的涂局长。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挂办公室一面墙。 涂森林赶紧走开,他说卢布问题不大,墙也足够,只是感觉不对。不能这么干。 恰在其时他的手机响了,柯德海的声音传到了红场上。 “老涂你在哪?身边有座机吗?” 涂森林出国前,特地让局办公室给自己的手机办了国际漫游。他是局长,出门 十多天,单位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联络。手机的国际长途资费贵得惊人,涂森林出 国后一直开机而不接,电话铃响,看看号码显示,然后发回一条短信,告知自己出 国,有事短信联络。国际短信也贵,比电话却要便宜许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来电 话,涂森林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接听。 “我在外头,”他告诉柯德海,“你说。”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样?感觉不错吧?涂森林说俄方提供的参观点有价值。双方 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碍是语言不通,难以仔细打听防鼠灭虫等事项。其他感觉不 错。 柯德海道:“跟你说件事。” 他的口气平和,叙述非常简洁,讲的还是于肇其。此时此刻,他们间急迫到非 得进行这种国际漫游联络的事情,当然除小于无他。 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几小时前。时柯德海列席市长办公会,于肇其在 会场门外守候了将近一个钟头,在柯德海有事出场时把他拦住。他们去了柯德海的 主任办公室,谈了二十几分钟。于肇其情绪冲动,说有人讲他拿了一个肖老板十万 块钱,纯属造谣。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说此前没听过这事。 “我只能这么说,老涂你知道的。”柯德海在电话里说。 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当跟于肇其谈,他就没必要绕个弯, 把涂森林拖进来当第三者,让涂森林在忙于灭鼠和出国之际还要陪同操心。柯德海 不直接出马,当然有他的原因。事实上那天柯德海也没有直接提出让涂森林找于肇 其,他匆匆来去,含糊其辞,只说怎么办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提具体要求,不言 之中俩人彼此有数,心照不宣。涂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干什么,柯德海知道涂森林 会怎么办。涂森林跟于肇其谈话后曾电话反馈过,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绪冲动、反 应激烈,却没估计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小于聪明过人,他知道市档案局大楼飞 来飞去的蟑螂不可能获知并传递案情,涂森林的消息来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 由猜测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还这么主动扑上来,就是要找 你,探听虚实,说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柯德海跟于肇其绕圈子,敲边鼓,只说没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侥幸,这种 事没有侥幸。他还让于沉住气,该找的找,不该找的别找,不要搞得到处声音,自 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扬扬。他走后柯德海即急电涂森林,因为挺担心。于肇其在他那 里表现特别情绪化,非常冲动,胡乱说话。除了自称清白,他还指控有人搞他,说 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让他当局长,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险恶。他不怕,想搞就来,他 后边有人,后边的后边还有人,从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话,美国 纽约联合国大楼里都能找到说话的,看他们能搞到什么程度! “这他妈说啥呀!”涂森林不禁着急。 “我告诉他别乱讲话,这种时候尤其要冷静。”柯德海道,“他那种性子,怕 他弄个不可收拾,真是特别不放心。” 此刻涂森林远在俄罗斯,柯德海为什么还找他说这些?就因为特别不放心。他 说,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那样清白,事情可能会变得很 严重。具体情况他还不好细说,特别在电话里,等涂森林回来吧。他觉得现在恐怕 还得请涂森林给小于打个电话,尽量劝导,以求稳妥。 涂森林握着电话,好一阵不出声。末了他说,他会再给于肇其打个电话。 “这种时候还得劳你老涂,真是没办法。”柯德海说,“你知道他就那样,当 初跟我总不对路,但是听你的。” 涂森林说柯大主任的任务真是代价太昂贵。手机国际漫游非常费钱的。 柯德海跟着也开玩笑,让涂森林弄张发票给他,多少都行,他负责报销。 涂森林即在红场上给于肇其打电话,没联系上,对方手机关闭。 当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团组去莫斯科最负盛名的阿尔巴特街参观购物。下车前 导游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罗斯外交部大楼外集中,这座大楼是哥特式建筑,尖 顶高耸,可为标志。导游让大家对表,说当晚俄方接待单位有一个招待宴会,迟到 了有违外事纪律,大家一定要守时。导游建议所有团组成员把手表从北京时间调为 莫斯科夏令时间,待离开俄罗斯回国再调回来,以免一路总在换算。车中一些人赶 紧调表,涂森林也把手机取出来更改时间。 他问导游:“除了购物,这条街还有什么?” 导游说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涂森林说他出门从不买东西,因为不擅长这个,老婆交代他不要乱花钱,所以 逛街购物,以饱眼福为基本原则。到俄罗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么,都是以前曾 经很熟悉的。怀旧总是有亲切感。今天没找到列宁同志,挺遗憾,就在这里找一找 普希金同志吧。车上人都笑,说涂局长这个称呼明显不当,普希金是沙俄时期俄罗 斯最有名的诗人,那时候还没有布尔什维克。涂森林恍然大悟,说是他呀,明白了, 写过《上尉的女儿》,为了名誉死于决斗。 阿尔巴特街熙熙攘攘,两旁店面,街中摆铺,人来人往。团组人员入街后各自 走散。涂森林背着个包独自行动,东看西看,不时拿出手机。 于肇其总是联系不上。 他在那条街上开始注意起木套娃,这可能是阿尔巴特街大小商铺里最普通的木 制工艺品,外观多为笑眯眯披俄罗斯花头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两部分,下部为 圆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头和身子,可从中部旋开,里边车空,套着另一个小娃娃。 把小娃娃再旋开,里边更小的还套着一个。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个,大 的一套十几个,全部套起来只有一个大娃娃,拆开来一溜摆开,从大到小一排俄罗 斯小姑娘,一式的花头巾,一样的笑眯眯。 涂森林觉得有趣,说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阳光。 他在阿尔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好团组一个同伴从旁边走 过,涂森林把他喊住,请他帮忙按一下快门,跟普希金同志合个影。这时手机响了。 是于肇其。此刻为北京时间晚十一点出头,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机的 来电显示,知道涂森林远从俄罗斯挂了数个跨国长途进来。没有要事,当然不会如 此寻找。于肇其回了电话。 他说老涂什么事呢? 涂森林说此刻他在阿尔巴特街,这里有很多俄罗斯套娃,出国前听于肇其说过。 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种套娃很特别,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苏联 领袖人像,一个套一个,按任职时间顺序大小摆开,排列于大街上供游客选购。 于肇其说他见过,形象画得挺夸张,有点漫画化。 涂森林问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买的紫金项链?阿尔巴特街吗?于肇其说不是, 那种地方东西贵,导游带他们去近郊一家专业精品店,在那里买的。 “可靠吗?会不会真假莫辨?” 涂森林故意东拉西扯,如此国际漫游。于肇其当然知道不对头,他直截了当问 :“老涂你一定听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说?” 涂森林说他没听老柯说什么。他在阿尔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物品,突然就 想起唯物论第一个命题:“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他还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 俄罗斯有三套车,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套在 一块。 于肇其默不作声。 涂森林说国际漫游费太贵了,不敢太多抒发观感,回家再细谈。远在异国,此 刻很想念乡亲们,特别想念小于同志。临行前聊过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况, 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牵挂。千万里外,禁不住还想交代一句话:冷静对待,不要 情绪失控,务必做出正确抉择。该做的事要做,不该说的话别说。无论做出什么决 定,都应当为之负责。无论碰到什么,都应当禁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罗斯,不由就 想起早年这里一部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人很熟悉的,写的其实不是炼 钢,是炼人,书里讲了人的一生应当怎么度过,很理想化,估计尘世中人很少有谁 可以够得着。但是尽量少为一些什么愧疚终生,还是应当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 吧。 于肇其还是默不作声,一定有些感觉。 “说得我又舌头大了。”涂森林道别,“回头再谈。”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唔”地一下,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他说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涂森林好好谈谈,像以前那样。涂森林怎么一下子跑 那么远?还怎么说?他知道涂森林是关心他。没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发闷,着 急。涂森林什么时候回来啊?不会来不及了吧? 他把电话放了。 涂森林看着自己的手机发愣,好一会儿。 时恰有两位团组同伴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喊他。 “涂局长干吗了?这么严肃?” 涂森林即笑眯眯,灿烂而阳光。 他说这是当年前苏联红军的帽子,是吧? 小摊上摆着一种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头上那种俄式大盖帽,是一 种尖顶皮帽,皮帽中嵌着一粒红色五角星。印象中这是数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苏 联红军战士的帽子。涂森林兴之所至,刚在电话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苏联名著, 书里主人公苏联红军战士保尔戴的帽子应当就是这种。眼下阿尔巴特大街上到处有 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