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子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晃之间,就到了腊八。腊八到了吃糯饭,吃了糯饭 奔小年。照往年的规矩,村里的小煤窑一般都要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才放假。 但今年情况不一样。刚刚过了腊八,几十里以外的平寨国矿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 一百多人,连中央的领导都惊动了,看来这一次是非处理人不可了。瞧那架势,不 仅要弄掉几顶官帽子,保不准还得有人坐牢。县里领导担心出事,下令所有的私人 小煤窑一律停产整顿,谁违规就用铲车强行推倒谁的井架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谁还敢顶风而上哩?杨结实留下几个本地人留守窑场,其余的人全都放了假。 平寨国矿是个大矿,归市里头直接管辖。国矿的设备很好,安全设施也非常到 位,但还是出了事。这次事故属于瓦斯突出引起的大爆炸,是很难预防的一种事故。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窑底的工人,不是吸入毒气窒息而死,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冒顶 塌方砸死、闷死,逃生的机会非常小。 事故发生以后,家属们得到消息,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他们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忐忑不安地聚拢在煤矿周围,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情况怎么样了。当时井 下一共有二百多名工人正在作业,事故发生后,有一部分人逃了上来,一部分人被 堵在了下面。下面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可能还活着。哪些人活着,哪些人死 了,一时都还无法弄清楚。从各地调来的救护队已经投入了紧张的抢险工作,一具 又一具的尸体从井下抬上来,又被运尸车拉走。每抬上来一具尸体,略作处理以后, 都要让家属先辨认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家的亲人。认领了尸体的人家便大哭小叫地 随了尸体离开了,被带到指定的地点去处理善后事宜。没有认领到尸体的家属,都 焦急地守候在窑场四周,一边不安地等待着,一边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自己的亲 人还活着。他们都恨不得亲自到井下去寻找或搭救自己的亲人。知道不可能,便尽 量离井口近一点、再近一点,以便在第一时间里得到亲人的消息。为了安全起见, 矿上只得雇请大批保安,用铁丝设置了警戒线,以防家属靠近井口。不能靠近井口, 他们便守候在警戒线旁边,寸步不肯远离。 守候在警戒线旁边的,有一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那些妇女是人群里面最伤心、 最难过的人。下窑的都是男人,是妇女们的丈夫,再也没有比她们更关心亲人的死 活了。大冬天里,她们也不怕冷,有的裹着破毛毯,有的披着旧棉袄,就那么整天 整夜地守候在寒风刺骨的野地里。任凭矿上的工作人员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 都不肯离开半步。 几天几夜过去了,井下的工友们还有一部分没有找到。按通常的判断,这一部 分人即使找到,也几乎不存在生还的可能了。家属们的希望像穿了孔的气球一样, 一点一点地破灭了,她们开始绝望地哭泣。有的女人支持不住,就晕厥了过去。矿 上只好派了专门的救护人员守在那里,以便及时救助她们。 由于矿上还没有拿出处理善后事宜的最后方案,那些从矿井下面抬上来的尸体 暂时还不能被火化。由于数量太多,一部分安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一部分被安置 在殡仪馆的停尸房里,一具一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被炸烂的脑袋已经缝好,被 砸断的胳膊和腿也都接上了。有的人可能临死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挣扎,抬上来的时 候,两只胳膊拼命往上扒叉着,高高地举过头顶,已经僵硬得定了型。人们只好把 他们的胳膊从肩膀那里割下来再装上,才能给他们套上衣服。他们穿着矿上特别购 置的统一服装,像是躺倒在地上的刚刚收割起来的庄稼捆子,一个挨着一个,瞅着 叫人心酸难禁。 男人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死一个男人,就破灭一个家庭,剩下一群老人、妇 人和孩子。一百多个男人死了,一百多个家庭被毁掉了。老人们失去了儿子,孩子 们失去了父亲,妻子们失去了丈夫。留在人们心口上的伤痛,永永远远都无法抹平 了。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般都被封锁了消息,蒙在鼓 里头。在他们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他们的儿子就已经在千里之外化作一缕轻烟, 直到临死,他们都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一眼了。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究竟是 一种安慰还是一种残忍。 看到平寨国矿的情况,杨结实的心里震动很大。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下决心要 在煤矿的安全上不惜血本,加大力度。过了年以后,杨结实对自己的小煤窑进行了 全面装备,死人的事情他是再也不愿意看到了。再说,他的窑上也不敢再死人了。 只要再死一个,窑就要被关掉,而他还想好好地大干一场呢。俗话说:舍不得孩子 打不得狼,不下够本钱,想太太平平地挣钱,没那么容易。这个道理他明白。 谁知,就在杨结实踌躇满志地忙着煤窑的事情时,后院里却是起了火:他的儿 子杨小元失踪了。小元六岁,在村里上幼儿园。他吃了午饭后在自家院门口玩耍, 妈妈春平去了一趟厕所出来,孩子就不见了。春平把整个村庄全找遍了,都没有找 到,哭着把电话打到了煤窑上。 杨结实接到电话就往家里奔。走到半路上,腰里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个 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原来孩子是被绑架了,对方开口就要三百万元的赎金。杨结 实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了年以后,在煤窑上大动干戈地投资,做得太张扬了一些, 露了富,别人可能误以为他手头的钱宽裕,才来勒索他的。 对方限他四十八小时之内把钱放到指定的地点,并扬言:若是胆敢报警的话, 就立即撕票。杨结实过了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儿子,疼爱得如同心尖尖似的,哪里舍 得孩子被撕票呢?于是,一边想着对策,一边慌慌张张地筹钱。三百万不是小数目, 也不是说凑就能凑齐的。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钱,却要白白地交到别人的手上, 心里便感到万分地不甘。而且,他断定:这绑匪是自己的熟人。因为他连话都不敢 说,只用短信的方式来跟自己联系,显然是怕自己辨认出他的声音来。于是,一咬 牙干脆偷偷地报了警。 警方自有警方的办法,一边指挥杨结实跟绑匪保持联系,一边暗设机关,只用 了十几个小时的工夫,就把孩子解救了出来。绑匪也被抓住了,你知道是谁,却原 来是孩子的亲舅舅刘春发。 虽说勒索没有成功,但绑架是事实,罪名也是成立的。按有关法律,孩子的舅 舅刘春发至少要被判处十年以上的徒刑。春发才二十多岁,连媳妇都没娶呢,若是 坐上十年的牢,前半辈子差不多就毁了。杨结实有心想替他求情,但他的犯罪行为 已构成事实,又赶上春季严打,看来,小舅子春发坐牢的命运是不可改变了。谁知,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小舅子刚被逮走,杨结实的老婆春平却主动向公安局去自首, 说事情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弟弟春发是在自己的威逼之下,迫不得已才这么做。她 要求放了弟弟春发,把她关进去。 这就太匪夷所思了不是?作为孩子的亲生母亲,她为什么要主使别人绑架自己 的孩子呢?警方分析,春平可能是不忍心自己唯一的弟弟坐牢,有意要搭救他才这 么说的。然而,详细询问之下,事情却是千真万确。 据杨结实的妻子刘春平说:自从她嫁给杨结实以后,杨结实就做不成男人、行 不成夫妻之事了。什么药都吃了,什么法子也都使了,就是毫不见效。自己才二十 多岁,跟着他守活寡,原本就一肚子的委屈,杨结实却又疑心重重,唯恐她给自己 戴了绿帽子。只要见到她跟别的男人说一句话,就要盘问老半天,连走一趟娘家都 得经他批准,更不要说到县城一趟了。哪怕守着金山银山,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 头呢?她想离婚,杨结实却死活不答应,说是丢不起这个人。并扬言:若是春平敢 主动提出离婚的话,一分钱都甭想得到,儿子也甭想再见一面。杨结实怕她跟自己 生贰心,偷攒私房钱,或是偷着养“小白脸儿”,除了每月给她一定的家用以外, 别的钱连边都不让春平沾。春平呢,也不知道杨结实到底有多少钱。 春平打定了主意要离婚,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想到自己跟杨结实受了几年的 委屈,却什么都落不到,她当然不甘心,于是,便策划了这起绑架案,想变相地从 杨结实手里弄到一笔钱,然后就提出离婚。 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办案人员也感到很棘手。这虽然是一起典型的绑架 案,但又搅缠在家务事里头,若是公事公办的话,春平是一定要去坐牢的,春发作 为从犯当然也逃不脱。再一想,这姐弟俩也有自己的苦衷。尤其是春平,二十六岁, 正是如花似玉的季节,却守着一个不中用的男人熬日月,又像犯人一样被监管着, 确实够可怜的。 杨结实虽然心里恼恨,也不想春平去坐牢。真坐了牢,事情传扬出去,自己的 脸往哪儿搁呢?不说别的,单单是为了儿子小元也不能。于是,花了肥肥的一笔钱, 上上下下地打点了一番,又请人家吃了几回饭、喝了几次酒,这起绑架案就变成了 家事纠纷。春平呢,由于感激杨结实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和弟弟说话,免了他们的牢 狱之灾,也不提离婚的事情了。 令杨结实感到懊恼的是:自己身上的暗疾被别人知道了。这是他多年的心病, 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想想看,一个正当盛年的大男人,却做不来男人的事 体,弄得老婆要离婚,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耻辱的呢?正因为做不成男人了,他才 拼命地赚钱,想用钞票撑起腰杆子来,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然而,他越绞尽脑汁、 挖空心思地挣钱,神经就绷得越紧,那个东西也越不管用。他什么药都试过了,甭 说“伟哥”,伟爹、伟爷到了他这里也不行。 说起来,他这暗疾的病根儿还出在煤窑上。那是几年前,他当时正在桑拿房里 跟小姐玩儿到兴头上,忽然接到电话,说是窑上死了人。他听了,浑身猛一激灵, 随即像蛇一样软瘫了。自那一次以后,他就再也振作不起男人的雄风来了,而且开 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了,也是噩梦联翩。不是梦见瓦斯爆炸,就是梦 见巷道塌方,要么就是冒顶出水,工人被淹。这些事故只要发生一件,就会让他坠 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有时候,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他就会吓得 跳起来,以为是井下出了事。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搞得他神经崩溃、如履薄冰,怎 么会不得病呢?为了缓解情绪,让自己彻底放松,只有一个办法:去桑拿房找小姐。 自从那一次在小姐身上突然瘫软以后,他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完,心里老 是窝着一股子邪火。他知道,只有痛快淋漓地对小姐的身体杀伐一番、喷射一次, 他才会吐出那口闷气来。然而,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能力杀伐了。他的那个玩意 儿疲软得像一节破绳头一样,让他一见就心灰意冷。愈失败他愈不甘心。在失败了 许多次以后,他终于想到了让哑巴作替身的主意。 哑巴壮得如同一头公牛,在自己的指令下,他可以把小姐收拾得丢盔卸甲、溃 不成军。在那样的时刻,杨结实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一 样。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而哑巴充其量只 是他手下的一名卒子、一条公狗而已。久而久之,他就好上了这一口儿。每一次带 着哑巴进桑拿房以后,他都觉得像抽了一杆大麻,过了一把毒瘾一样。除此以外, 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释放压力。哑巴石根就是他的枪头、他的(禁止)。什么是男 人?有钱才是男人。杨结实认准了这个理儿。他不相信自己摆不平春平这个小女子。 经过了这一番的折腾,春平似乎已经心如死灰了。她开始相信基督,天天跟着 村里的老太太们往教堂里跑。杨结实想:这样也好,比闷在家里强。闷得久了必然 会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