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可在杜翰的眼里,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杜翰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可 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居然会爱上自己。 见到李可之前,杜翰的生活已经陷入了绝境。他没有任何出路了,他怀着一颗 绝望的心等在茶馆里,后悔的感觉像虫子一样咬着他的血和肉。杜翰觉得自己的血 肉都被咬光了,他仿佛听见自己的一副骨头架子在风中摇摆,还发出风铃一样的丁 当声。那一刻,杜翰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对家乡的仇恨。他的家乡,是一个典型的穷 乡僻壤,自从他离开家乡之后,每一次只要有家乡的人出现,一定是给他的生活带 来烦恼和麻烦,家乡已经成了他倒霉的记忆了。杜翰已经发过无数回誓,再也不管 家乡的破事了,可他根本办不到,家乡像一个善变的魔鬼一样,变成各种各样的人 形追逐着他,把他一次又一次追得无路可走。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妞妞,更是将 他的生活带入了绝境。妞妞是一个好女孩,从小就知道努力学习,努力的结果是考 上了大学。可是家里穷,凑不齐大学的学费,眼看开学在即,妞妞和家人都非常着 急。这个时候,村里最有钱的砖厂厂长主动提出为妞妞提供四年的大学费用,妞妞 的父母自然感激不尽。砖厂厂长可不是一般人,平时连村长乡长都不放在眼里的, 妞妞一家和砖厂厂长根本接触不上。砖厂厂长让妞妞到砖厂去取钱,就在妞妞去砖 厂取钱的时候,砖厂厂长(被禁止)了妞妞。事后,厂长把钱给了妞妞,妞妞没要, 哭着跑了。可妞妞还没有到家,砖长厂长就把钱送到了妞妞的家里,并让妞妞的父 母打下了收条。等到妞妞回家后,妞妞的父母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他们跑到砖厂大 闹了一场,想让厂长拿出更多的钱,厂长不拿,妞妞的父母气不过,就到县城里找 到了杜翰。 杜翰刚刚取得了律师资格,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助理,还从来没有独自代理过 任何案子。但杜翰是村里唯一出息的孩子,他们不找杜翰找谁?他们让杜翰帮他们 打官司,告砖厂厂长。听完妞妞父亲的陈述,杜翰陷入了深思。妞妞的父母眼巴巴 地望着杜翰,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种躲闪着卑怯和张扬着讨好结合在一起的表情, 他们的脸笼罩在这种表情里,面目反而模糊了。他们的样子,让杜翰一下子想到了 自己的父母,父母脸上的这种表情像一把刀,早已经在杜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割出 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这道口子在离开家乡的日子已经长好了,可只要再一次从家 乡人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杜翰就感觉那道口子裂开了,重新变得血淋淋的。杜翰 明白了,那是他心里一道永远流血的伤口。杜翰受不了妞妞父母脸上的表情,他安 慰了妞妞的父母几句,马上在心里决定了代理这个案子。 杜翰还没有独立打过官司,律师事务所的所长听取了杜翰的汇报后,劝杜翰不 要接手这个官司,他语重心长地对杜翰说,当律师,打第一个官司很重要,一定要 选择一个能打赢的官司,眼前这个官司,难度比较大,输的可能性很大。杜翰没有 听所长的话,所长的理由再正确一千倍,杜翰还是不能听,他无法让所长明白,妞 妞父母的眼光割开了他心里的伤口,他们走后,那个伤口一直在流血,他必须把那 个伤口的血止住。 妞妞的父母刚刚离开,那个砖厂厂长就找到了杜翰。砖厂厂长脸上的表情跟妞 妞的父母很不相同,他微笑着,他的微笑不是为了将自己的面目笼罩起来,相反的, 他充满自信的面目从微笑中浮现出来,非常清晰地展示在杜翰的眼前。砖厂厂长的 声音很大,他的声音即使减小一半,杜翰照样能够把他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砖厂 厂长说,老弟,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干糊涂事,我好心好意帮助他们,他们却来陷 害我,哎,好人做不得啊。你想想,那个什么妞妞,根本没熟嘛,青果子一个。到 了我这个份儿上,啥样的女人没有?我还用得着(被禁止)谁?不是吹牛,女人排 队让我干我还干不过来呢。啥东西嘛,也想来黑我的钱,分明是敲诈。老弟,不说 他们了,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家里父母有什么事情,包在大哥身上了。以前也怪大 哥想得不周到,对老弟照顾不够。老弟工作这么忙,以后家里的事情就交给大哥了。 我也不说没用的话,以实际行动说话。老弟啊,你家里的房子早该修了,让父母住 那样的房子,简直是不孝!放心吧,半年以后,让父母搬进新楼,两层带小院的。 你干的是大事,就让大哥替你尽尽孝。杜翰看着砖厂厂长的嘴巴,砖厂厂长说话的 时候,烤瓷牙像一道白光一样在杜翰的眼前闪动,把杜翰的眼睛都闪花了,杜翰费 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睛的光聚集起来,对准了砖厂厂长的眉心。等到砖厂厂长停下来 喘气的空隙,杜翰赶紧站起来说,我替我的父母谢谢你了,你没有必要为他们费心, 我怕他们住不惯楼房。砖厂厂长大笑起来,哈哈的笑声像鸟一样从他白色的烤瓷牙 里飞出来,在杜翰的身体上乱撞,撞得杜翰摇晃起来。杜翰用手撑住面前的桌子, 把自己的身体固定住,然后问,你笑什么?砖厂厂长把手伸过来拍在杜翰的肩膀上 说,兄弟,你太客气了!在江湖上混,像你这么客气可不行!杜翰坐回到椅子上, 让肩膀摆脱了砖厂厂长的大手,椅子让杜翰的身体找到了支点,杜翰坐下以后感觉 很稳当,他仰头看着砖厂厂长说,我不是客气,是拒绝!作为妞妞的代理人,我拒 绝你的贿赂。砖厂厂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站在那儿,看了杜翰足足有一分钟,似 乎想给杜翰留出解释的时间,但杜翰一言不发。杜翰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看 着砖厂厂长肥厚的下巴。砖厂厂长确定杜翰没有话说之后,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一 次笑得很短促很干脆,笑完之后从白色烤瓷牙的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你等着!砖 厂厂长离开之后,杜翰又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才站起 来走了。 砖厂厂长回头就从省城请了大名鼎鼎的杨威律师代理官司,杨威律师代理了砖 厂厂长的案子后,马上反诉妞妞卖淫。杨威律师很有能量,他乘着大奔到县城来了 一趟,就把县里的领导摆平了,县里的领导都买他的账。他坐的大奔刚刚离开县城, 开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杜翰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就劝杜翰放弃代理妞妞的案子。 杜翰的父母在村子里,被砖厂厂长逼得没有办法,跑来城里求杜翰不要管别人 的事情,杜翰父母脸上惶恐与悲凄的表情,让杜翰的心,掉入冰河里一样,冷得发 痛。杜翰晚上回出租屋的时候,被小流氓威胁殴打……杜翰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 力,案子还没有开庭审理,杜翰已经陷入了绝境。来自各个方面的信息都在提示杜 翰,他不仅不能帮助妞妞,而且还会搭上自己的前途。但是杜翰没有退路,放弃也 是绝路。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杜翰想到了李可,那时,李可的节目已经有了很大 的影响力,很多被李可节目关注的案子,最后都得到了公正的判决。 杜翰很喜欢李可的节目,李可端庄亲切的笑容和眉宇间凛然不可侵犯的美,让 杜翰对她生出无限的想象。杜翰找到李可的时候,他对李可的想象萎缩成了一根干 枯的救命稻草。 杜翰在茶馆里等着李可,他不知道李可会不会来。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了李可的 电话号码,打电话的时候,手心全是汗,问清楚接电话的人是李可后,他突然变得 结巴起来,他的脑袋里面嗡嗡嗡的响成一片,他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电话那边 的李可说了些什么,他更是一句都没有听见。他心里像有无数的兔子在奔跑,他根 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坐在那儿不动,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无数次重复了这个动作之后, 他还是没有办法平静下来,他到洗手间里用冷水冲了脸,又用冷水冲了头,从洗手 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平静了一点儿,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坐回座位 上。 就在杜翰忐忑不安的时候,李可从阳光里走了进来,李可穿着嫩黄色的职业套 装走到他的面前,旧迹斑斑的茶馆里,李可像一道耀眼的光,刺痛了杜翰的眼睛。 李可落落大方地坐在杜翰的对面,杜翰突然像怕冷一样蜷缩着身体,他的嘴唇干裂 着,但他一口茶也没喝。李可一坐下来,他就开始讲那个案子的情况,他不看李可,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李可面前的茶杯。杜翰一直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 一定跟妞妞父母脸上的表情一样,含着卑怯与讨好的成分,这样的表情从妞妞父母 脸上落到杜翰眼睛里,是刺痛他内心的乡土记忆,但杜翰清楚,这样的表情从他脸 上落进李可的眼睛里,就是可怜。如果可能,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一个女人面前露 出可怜相。但是,杜翰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刚刚讲了几句,他就开始流泪, 心里的绝望与委屈涨潮一样涌到眼睛里,他的眼泪滴在他前面的茶杯里,他好像不 知道自己在流泪一样,他只顾讲着,没有停下来。 后来和李可好了以后,杜翰告诉李可,他第一次见到李可的时候很紧张,他很 怕李可没听完就走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的眼泪,他一个劲儿在心里告诫自己,一 定要用最短的时间,用最少的话把案子说清楚,而且,一定要打动李可,让她伸出 援助之手。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如果李可不为所动,他就不回老家去了,他将乘坐 当天晚上的火车离开省城,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放一辈子羊。李可听了他的话,把 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怕自己松开手他就会在空气中消失一样,李可的眼里,荡 漾着波光一样的眼泪。 杜翰约李可见面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著名律师杨威是李可的男朋友,如果知道 这一点,他肯定不会说得那么好,他甚至有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他不知 道,他甚至在法庭上都不知道杨威跟李可的关系,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后来李可跟 杨威分了手,李可和杨威的情变成了休闲杂志的连载读物,杜翰才知道。如果当时 就知道了,他在法庭上也许不会流一滴眼泪。其实,李可和杨威的爱情在省城早已 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杜翰当时在县城里,消息闭塞。那天跟李可见面的时候,杜 翰说得很好,言简意赅,字字说中要害。他还给李可看了一张妞妞的照片,照片上 的妞妞,长着一个细瘦的脖子,睁着一双无助的大眼睛。李可捧着妞妞的照片看了 很久。放下照片,她隔着茶桌伸出手来握住了杜翰的手,李可的手温热柔软,杜翰 的手却是冰凉的,他好像被烫着了一样,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后来,一切都变得格外顺利,妞妞的官司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李可的法制栏 目全程报道了官司的进展,杜翰不仅赢了一场没有希望的官司,而且赢了一场意想 不到的爱情。那是怎样壮怀激烈的爱情啊,他在法庭上打败了著名律师杨威,而且 赢得了杨威女朋友李可的芳心。杨威输了官司,输了爱情,还输在大庭广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