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印象中那天是个好天气,日头红艳艳地像个撩人的新媳妇。俺、俺爹相跟着去 上五里外的小学校。学校在半山沟的向阳坡,就一间半没顶子土坯房,快倒的山墙 用根椽顶着。俺早去过,爹不知道,俺不敢说。——爹不让俺绕山架梁地跑。俺偷 笑,爹和村里人都低估俺。一路上爹吩咐,二小,见了先生别讲话,也不要和娃们 讲话。俺说,赵秃子一脸麻痧俺才不屑跟他讲!那些娃娃没俺高,俺不尿他。说完 俺笑了,右手在裤兜里捏俺(又鸟)(又鸟)。它懒洋洋地配合俺。俺打小就发现 一些迷惑人的诀窍。愚笨的村人全被俺日哄了,解不开俺一脸嘻笑的背面。嘻! 天气真不赖。这些年俺遇见这样的天气就格外兴致。后来俺嫂也是在一个好天 气进的门。 秃子从头到脚打量俺。爹一面摸俺头,一面弯腰撅腚说,赵老师可得要下!14 岁大是大点,那几年没钱耽误了娃。他五大娘也说大的赶不及二的就上吧。五大娘 就是秃子娘。爹说话时腰弯得更厉害了。爹很会做这个姿势。秃子瞅着俺说,看福 全说的,亲戚理道我还能咋?他不说“俺”说“我”。俺想笑。爹赶紧把俺推进教 室,就那间顶上铺草的破房。 爹临走又叮嘱俺别讲话。坐了阵没意思,俺的手指头在裤兜里不老实了,俺总 能找到使自己快乐的办法。秃子不识火色,在上头讲个不停。俺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指着秃子的头说,虱子!一只虱子爬哩。娃娃们一愣继而哄然大笑。房顶上的干草 噗噗地往下掉。秃子啪啪地敲折了手里的树枝。秃子没好气地叫俺坐好。俺腾地站 起来,走了,出门顺脚将山墙外的那根椽踢倒了。秃子不讲理,俺不该好心指给他。 不到一天,俺结束了俺的求学生涯。比村里大多数人强。俺熟悉和喜欢村里人 看俺的眼神。村里人把两根指头圈起来说,二不愣,这是几?俺说,是你娘的屁。 他们笑呵呵地骂,傻瓜! 后来被窝里将这事讲给俺嫂,俺嫂将俺揽在她奶脯上说俺鬼精。 大学生,你一进来俺就看出你没甚出息。 俺丢一块煤渣到嘴里。煤渣像嘎巴脆的花生豆滑进俺胃里。俺享受着食管和胃 中火焰的舞蹈。俺全身激荡着热腾腾的气息。俺席地而坐像个世外高人。你不能怀 疑一位历尽考验的二不愣的能力,如同俺不能容忍别人小看俺的肚皮。煤渣一定明 白俺肚皮是它作为燃料的最佳归宿,因为俺真正体验到了它在俺胃里过节般快乐, 它雀跃、欢唱、舞蹈。当然,俺一次次地燃烧。 大学生,你的眼镜片子告诉俺,你不识五谷不省公母,你白净的手捉不住驴扶 不起犁。你捏着鼻孔走过俺跟前,你高声吆喝老板:把臭要饭的撵出去。你一人要 了一桌菜一瓶酒,你用印有女人屁股的餐巾纸擦了嘴揉成团扔在俺面前。你个傻货, 你不知道,你饭菜的最终归宿是俺肚皮。 俺和俺哥都没吃过俺娘奶。生俺哥时娘没奶,等俺落地连娘也没了。 俺光腚炕上嚎。俺哥踩板凳上做饭。俺爹笨,灶火旮旯里抽抽嗒嗒哭。俺哥说, 大大,二小饿。俺哥四岁,把“饿”说成“讷”。俺爹往灶坑里塞把柴。柴烟灰伸 了无数利爪在俺家撕扯,并从各种缝隙和破洞里溜走。俺估计它把爪子伸入了俺、 俺爹俺哥的嗓眼儿里,俺们都没命地咳。还好,因为咳都止了哭。 俺爹曾用三年时间来证明俺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爹用老茧手勾俺下巴,说, 二小,给爹笑一个,不行眨巴下眼。俺空洞地瞅着那双急切的红眼,俺肯定想要表 达,可俺憋着,第四年才给爹答案。 俺终于学会说话,诱因是只奶。爹啃着这只奶。奶的主人咯咯地笑,说你苶二 小醒了。爹回头瞟一眼继续吃奶。现在俺明白,俺该给爹磕头。爹成功诱发了俺的 一种欲望。俺舌头在口腔里艰难不折地找寻,终于找到并吐出来:奶。爹喜出望外。 俺接连让爹欢喜:奶……奶奶…… 爹的欢喜没能维持多久,接下来三年俺只会说“奶”,偶尔有诸如“吃奶” “摸摸奶”。村里人说俺七成货、二不愣。俺高兴,俺跟他们不一样。 爹偏俺,从不打俺。直到俺有爹高了爹才打俺一回。俺在村口河边溜达,俺和 树啊水啊虫啊玩耍。阳婆暖烘烘地逗俺,俺脱得赤光光叫它逗。兰花抱着盆过来。 兰花见了俺惊呼一声甩了盆就跑,跟俺爹过年杀的猪一样尖叫。俺没追她,俺撵她 只想问她为甚跑。可一眨眼兰花已在水里了。 兰花不好,藏猫猫不能这样。俺圪蹴在桥上,俺看着兰花在水里耍。水里有俺, 有俺光光的屁股,还有俺腌黄瓜似的(又鸟)(又鸟)。俺朝水里的俺龇龇牙。兰 花扑腾起的浪扯碎了俺。俺有点火。俺听到兰花叫唤。兰花叫得断续,像俺爹夜里 的尿。后来兰花不叫了,兰花藏水里不出来。俺看看水里逐渐合拢来的俺,站起来 回家。 想想爹没道理嘛。爹一脚踢开阻拦的哥,扬起菜刀杀俺,爹一菜刀劈俺头上。 俺杀猪似的嚎。村里人围成圈看却没人阻拦。想想俺那时傻,搁现在俺就要问爹, 凭甚杀俺?俺救了条命,凭甚杀俺? 俺走出十来步站住了,俺抬头瞅瞅红彤彤的日阳,俺下河捞起兰花。兰花像条 俺从没捞住过的大鱼,好玩。 后来俺嫂摩挲着俺(又鸟)(又鸟)问,二愣,你咋开了窍救人?奶!俺说俺 想吃奶。俺嫂被窝里“哧哧”地笑得肚疼,俺嫂问俺吃了没?俺说吃甚,叫爹打个 半死。俺正盯着兰花饱满凸现的奶愣神,村人们都来了。所以俺这辈子吃过的奶, 不是娘,不是兰花,只有俺嫂。 那是甚样的奶?甚样的奶能让圣洁的二不愣如此执著?俺只能说,是俺走过三 十个夏日,经见了无数次正晌午的利刃穿刺、检阅之后,所见最恒温最炫目最香醇 最动听最令俺窒息又能把俺从窒息的死亡提拔到活的快感中的一种尤物,是让傻瓜 和圣人都对生命和死亡、现实与梦幻、灵魂与肉胎提出思考和质疑的东西。以至于 俺,一个血统纯正的二不愣竟说不上它的颜色、形状、大小……不过,俺肯定,如 果说煤渣是俺激情的兴奋剂,是烧酒或(被禁止)一类的东西,那么奶便是俺永恒 追思的粮食和营养。 俺嫂在俺十八岁的一个日红晌午天进了俺家门。你瞧,俺终于要说起俺嫂了。 可俺还得说说爹。要说俺爹还是疼俺,砍过来的刀到俺头上变戏法般成了刀板。 嘿嘿!俺爹在地下挖空心思地闹腾几年,俺家终于有了肉吃。肉们在肚皮里喧嚣得 俺瞌睡。那晚俺趴炕上睡得正香,叫呱吱啪啪的破门环吵醒。一个墨黑的人进来, 俺知是爹。爹一声不吭,圪蹴地上抽烟,火星烫着嘴了爹才扔下说,要不要媳妇? 爹的牙好白,爹说话时瞅着哥。哥白天在地底下过,可能过坏了脑子,不吭声。俺 说:“要!要!要!”爹盯俺片晌叹声气出去了。 没几天俺嫂就进门了。 天气真好,日头红得猪血一样。俺洗了脸里外踅了十几趟,俺问爹:来么?咋 不来?肯定来么?能来么?不能不来吧?爹瞪俺一眼甩门进屋躺下。俺哥不急,一 根接一根吃烟。俺哥抬手看看说,12点了。爹公道,那东西爹买了俩,哥一个俺一 个,哥给俺套腕子上说,比日头准。俺不这么看,扔了。哥刚说12点了,门啪唧推 开,臭臭探进个脑壳压嗓喊,来了。紧接着一群人头也不抬急匆匆进院,俺还犯愣 怔他们已进屋了。俺纳闷,这些人竟然走得没声息。 俺进屋就看嫂,那会儿还不是俺嫂。俺嫂垂着头,奓蓬头发里露着窄窄的脸。 俺比预料中的俺聪明,俺看到一朵荷花在俺家土屋绽放,俺嗅到一股清灵的香气萦 绕不绝。 大热天咋披个大衣?俺解不开使劲想。爹和哥忙着敬烟。爹说,不容易不容易。 那些人说真他妈不容易。一个猴子样的家伙说,甚(被禁止)鬼地方,光山路就走 五十里。俺哥脾性不好拉着脸说,要不还不烦劳你哩。爹变戏法般掏出一大沓钱塞 给他们,他们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临出门那猴子朝俺挤挤眼说,憨头憨脑好后生嘛, 哈哈。 你瞧,就这么简单俺嫂就进门了。 爹说,闺女,屈着你了,今后这就是你家了。今儿个就是你大喜。爹把嫂的大 衣摘下,俺才看见麻绳,俺嫂背抄手捆着哩。哈,俺嫂就捆着进了俺家门。 后来俺嫂鼻涕和泪糊了俺一脯子跟俺讲,俺才知俺嫂这门进得不简单,俺才解 开爹说的“不容易”。 俺嫂在饭铺给人做营生。一回,客人盯住她看,客人说,啊呀,女娃儿是不是 古县的哟?俺嫂说对头。客人感动了,真不容易,上千里地竟碰见老乡。老乡说, 啊呀,你是哪个乡的嘛?不会是七大梁的吧?俺嫂瞪直眼惊喜道,啥子不是,俺就 是七大梁的嘛。老乡感动得掉泪。缘分!俺嫂也哭,出门一年多头一遭见亲人。俺 嫂止不住哭,想把一年来的苦水倒腾尽。后来俺嫂红着眼跟老板说,饭钱从俺工资 里扣! 转天老乡来看俺嫂,老乡说一会儿车来接去黄庄谈生意。老乡说黄庄纺织厂的 妹子一月挣这个数,老乡伸四个指头。俺嫂说四百?老乡笑眯眯说四位数。俺嫂说, 一千?老乡说,妹子也去得哦。俺嫂摇头说,哥耍笑。老乡气呼呼说,龟儿子才耍 笑嘛,下碾的小二凤认识不,就哥说进去的嘛。说话间,龟壳车在外头打喇叭。老 乡说,妹子不信坐车去看下。俺嫂摇头,到中午营生一忙就走不开了。车上司机喊, 快点嘛,赶中午还得回来,忙! 俺嫂头一次坐龟壳车。俺嫂说,哥,快到了么?哥说,到了你就说是咱亲妹子。 路边的房子逐渐矮下去,最后消失了。车里望去成片的稻田河一样流逝。俺嫂说, 哥,快到了么?哥说,妹子挣了钱多买点衣裳哦。俺嫂说,不,俺攒着。俺嫂说: “俺攒钱给弟娶媳妇。” 俺嫂开始吐,喝点水,后来就睡着了。俺嫂醒来天已黑了,车停在一个黑黢黢 的屋子前。老乡说车坏了。俺嫂缩着肩哆嗦,说,哥,俺怕。哥说,进去吃点东西。 俺嫂一进屋就被两男人从背后抱住。俺嫂吓得一激灵出了身汗,俺嫂厉声尖叫,又 撕又咬。一个男人摁住她,另一个撕扯她裤子。俺嫂喊,哥,哥,救俺。随后进来 的哥一耳光扇得她晕倒在地上。四个男人齐动手把俺嫂剥个精光,轮流骑俺嫂。 俺嫂眼泪鼻涕糊俺一身说,这是她第一次遭(被禁止)。 最后一次是在俺家炕上。 俺嫂在黑屋子里哆嗦了一晚,天亮了俺嫂收拾起身子哭,想娘。老乡和龟壳车 不见了。剩下两男人又把她卖到五百里外,这次用的是卡车。后来俺嫂又坐了蹦蹦 车,坐了马车,到俺家是步量了五十里。 你瞧瞧,又是龟壳车又是卡车又是蹦蹦车又是马车还得步量,俺嫂进俺家门真 不容易哩。 你瞧瞧,日头真像个手持利刃的新媳妇,喜滋滋勾人,又要检验你的智商。— —幸亏俺是个天生纯正的二不愣。 俺喜欢日红晌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