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秋节,田桂金带着礼物去看父亲母亲。父母在一个矿,她嫁到了另一个矿, 两矿之间相距四十多里。山里的路七拐八拐,她吃过早饭从那个矿搭上汽车,来到 这个矿已经快晌午了。她备的礼物是两瓶白酒和两斤月饼。父亲喜欢喝酒,下井那 会儿喜欢喝,退休之后还是舍不了酒。不管父亲下井有多累,回家后几盅酒下肚, 马上就来了精神。不管父亲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只要一看见酒,眼睛顿时就亮了。 父亲从不喝啤酒,也不喝这饮料那饮料,他认为那些东西都是蒙人的,除了胀胀肚 皮,一点意思都没有。父亲对白酒却不挑不拣,用母亲的话说,只要他喝着辣辣的 就行。月饼是中秋应景之物,当然少不得。天下着小雨,雨不紧不慢,一时半会儿 不会停下来,估计这个中秋节的月亮是看不到了。看不到月亮,不等于圆圆的月亮 不按时升起来,只不过是云彩把月亮遮住了。比如人心,不能因为有胸腔隔着,看 不见,就说人心不存在。只要有心,月亮就不难想见,月亮照样又大又圆,光彩烁 烁。 父母住在一间自建的石头小屋里,小屋在半山坡。母亲大概猜到田桂金会来, 也盼着她来,倚门框站在门口,一直朝山下望着。田桂金在山脚一出现,母亲就看 见她了,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的平台上,喊着桂金,桂金,对她晃胳膊。 田桂金回应地向母亲招招手,让母亲赶快回屋去吧,外面下着雨呢,别淋着。田桂 金也没打伞。母亲说:知道下雨出来时咋不打把伞呢?你这个傻孩子!母亲不但没 有回屋,还试探着脚,要走下平台一侧的斜坡去接田桂金。下雨坡滑,母亲倘是滑 倒就不好了。田桂金有些急,不许母亲下山,让母亲给她站住。她紧登一阵,来到 平台下面。母亲伸着手,要接过她提的东西,还要拉她一把。她说不用,一个大跨 步就上了平台。她对母亲说:妈,你咋不听话呢?叫你回屋,就是不回屋!她说话 的口气像是批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母亲对她的态度一点都不计较,却笑着,笑得 憨憨的,说:我就猜着你今天会来。母亲的话没说完,她的眼睛仿佛还在说:看看 怎么样,让我猜准了吧!母亲猜准了,田桂金没有母亲表扬,使用的还是家长一样 的口气,说:你倒是会猜,我今天要是不来呢?这个问题难不倒母亲,母亲说:你 要是不来,也不怨你,肯定是因为工作忙,倒不开班儿。话是这么说,她今天要是 不来,不知母亲有多失望呢。田桂金问:我爸呢?母亲说:你爸在屋里睡觉呢。田 桂金说:半晌不夜的,睡什么觉!母亲说:他现在会干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 睡觉。 进屋,田桂金不管父亲睡着没有,只管喊:爸,我来了!父亲抬起头,说是桂 金哪,来了好。几个月不见,父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父亲的眼睛越来越小,眼睛 下面的眼袋却越来越大,几乎垂了下来。父亲的眼袋那里有一块蓝色的煤瘢,小时 候父亲一把她揽在怀里,她就用手抠父亲脸上的煤瘢。她以为父亲不讲卫生,脸没 洗干净。父亲不反对她抠,但她始终没把煤瘢抠下来。后来田桂金才知道,那是父 亲在井下受伤时伤口里染进了煤的颜色,煤的颜色已长在父亲的血肉里,不是洗和 抠所能清除。田桂金还知道了,父亲身上的煤瘢不止这一块,手脖子上,腿上,胸 口,耳朵后面,还各有一块,一共是五块。只是长在别处的煤瘢都被遮蔽住了,眼 皮底下的这块煤瘢格外显眼些。随着父亲日渐衰老,煤瘢不见隐退,反而更加突出, 以致嵌在肉皮下面的不像煤的颜色,而像是一块煤。听见女儿喊他,父亲大概睁眼 猛了些,为天光所激,两个眼角都有些湿。田桂金说:爸,我给你拿的酒,还有月 饼。父亲说酒好,月饼好。田桂金说:别睡了,起来吧。今天是中秋节,让我妈炒 两个菜,我陪你喝两盅。听说喝酒,父亲从床上起来了,问:今天是八月十五吗? 母亲对田桂金说:你爸真是老糊涂了,越过越不识数儿。又对田桂金的父亲说:我 昨天还对你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父亲说:天下着雨,谁会 记那么清!母亲说:糊涂就是糊涂,不能怨这怨那。记性跟下雨有啥关系,你的记 性又不是写在地上的粉笔字,雨一淋就没了!母亲平日里好像捞不着跟父亲吵架, 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又仗着女儿在跟前,她得把机会利用一下。父亲像是看 透了母亲,没有跟母亲对着吵,没有给母亲过多发挥的余地,他转向跟田桂金说话, 问田桂金怎么没让小明一起来?小明是田桂金的儿子。田桂金说:小明跟他爸爸一 块儿看他爷爷奶奶去了。父亲也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听田桂金这么一说,父亲心 中似乎触动了什么,怔着眼不说话了。 父母的家,田桂金春节来过,父亲生日那天来过,今年这是第三次来。每年她 都要来三到五次。记得去年中秋节时,见父亲用花盆养了一棵石榴,石榴结了好几 个,每一个石榴都红滴溜儿的,跟石榴花的颜色差不多。父亲养石榴养得很精心, 泡了臭豆子给石榴当肥料,还在花盆中间立起一根木棍,用细绳把石榴的枝条绑在 木棍上,给枝条以扶持,免得果实把枝条压弯。那样小小的石榴是供人看的,不是 给人吃的。可父亲把石榴摘下一个,非要让她尝一尝。她尝了,石榴子儿酸不叽的。 但她说好吃,挺有石榴味儿的。今年父亲没有养石榴,她看见种石榴的花盆在门外 一侧放着,石榴的枝子已经干枯。秋雨落下来,打得石榴枝子瑟瑟的,甚是萧条。 跟母亲一块儿做饭时,田桂金小声跟母亲说:我爸今年挺显老的。母亲说:可不是 咋的,人说老就老。过去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看人说老也很快。你爸的耳朵 今年也背了,咱这样小声说话,他都听不见。田桂金扭脸看看父亲,父亲正看着门 外的雨地,果然没什么反应。母亲说:他这是自找的,成天价生闷气。这话让田桂 金吃惊,她不知道父亲跟谁生气。母亲也把父亲看了看,才悄悄对田桂金说,父亲 是生田桂金哥哥的气。哥哥跟父母在一个矿住着,今年只过春节时来过一趟,七八 个月了,再也没来过,连父亲过生日都没来。哥哥不来,嫂子不来,也不让他们的 儿子小辉来,父亲能不生气吗!父亲有气,又不说出来,在肚子里窝着,不影响人 的身体才怪。田桂金没有顺着母亲的话,埋怨哥哥。她和哥哥是同母,不是同父。 哥哥的生父在井下出事故死了,母亲带着哥哥改嫁给现在的父亲,现在的父亲是哥 哥的继父。而她,是父亲母亲的亲生闺女。田桂金为哥哥开脱,说哥哥腿上受过伤, 上山下山不太方便。母亲说:你哥家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哥不想来,是你嫂子不愿 让你哥来,你嫂子怕花钱。其实只要他们来看看,你爸就很高兴,也算你爸没有白 疼你哥。我们不稀罕他们带来什么东西。你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们带来一个,你 爸会还给他们两个。你爸争的就是一口气。 父亲看见她们的嘴在动,知道她们在说话,却听不见说的是什么。父亲问:你 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也不大点儿声,我一点儿都听不见。田桂金把嗓门儿放 大,对父亲说:我们说你的耳朵很好使,一点儿都不背。这下父亲听见了,父亲说 :你这闺女,净说反话。小时候你就调皮,喜欢说反话,长大了还是喜欢说反话。 父亲乐了。 吃过午饭,田桂金从父母家里出来,顺便拐到哥嫂家看看。秋雨还在下着,她 一路走,心里稍稍有些自责。她每次来看父母,都没有到哥嫂家里去过。虽说哥哥 跟她不是一个亲生父亲,但她和哥哥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啊!她知道,哥哥家 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哥哥在井下砸断了小腿后,调到井上坑木厂看大门。哥哥的工 资比下井时少了许多,有时还不能按时领,靠矿上发给一点儿生活费凑合着。嫂子 在矿上没有工作,在井口摆一个修鞋的摊子,修修补补挣一点儿小钱。嫂子的手艺 一般化,找她修鞋的人不是很多,她的生意做得有一搭无一搭。他们的儿子小辉刚 上中学,钱却不少花。别的不说,小辉买一双打篮球的运动鞋就要三百多块。嫂子 修一个月的鞋挣的钱,还不够小辉买一双新鞋的。过节期间,去哥嫂家也不能空着 手。她买了点儿水果和月饼,才向哥嫂家走去。她要劝哥嫂去看看父亲母亲,给老 人精神上一点安慰。哥嫂与父母没什么矛盾,又住得这么近,好几个月不来往,无 论如何说不过去。田桂金还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有点大,让她几乎有些激动。 这个决定她本应该先跟丈夫商量一下,征得丈夫同意后方可实行。可丈夫不在眼前, 她跟丈夫商量已经来不及了,做了再说吧。 哥哥嫂子都在家,嫂子在择一把细韭菜,哥哥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 直播美国的一场篮球赛。田桂金的到来,两口子好像有些始料不及,手脚都不自在。 田桂金笑着问候:节日好!哥嫂像是想了一下,才说节日好,节日好。嫂子说:来 了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田桂金说:没啥可带的,中秋节了,给我大侄子送几 块月饼吃。嫂子你气色很好呀,好像越来越年轻了,你是咋保养的?嫂子说:我妹 子净拿你嫂子寻开心,我都快成老黄瓜种了,猪不啃,狗不待见。哪像你,还顶着 花,带着刺儿,一掐就是一股水儿。姑嫂这边说着笑话,打着哈哈,哥哥有话,暂 时插不上嘴。哥哥知道,妹妹一定去看过父亲了,而他还没去,他难免有些窘迫。 田桂金没有直奔主题,上来先跟嫂子打打哈哈,也是活跃气氛的意思,免得哥嫂的 面子上过不去。姑嫂把哈哈打了一会儿,稍有停顿,哥哥说:我说去看咱爸咱妈, 还没去。田桂金说:天下着雨,等雨停了再去也不晚。咱爸咱妈身体都不错,能吃 能睡。咱爸说他好长时间都没看见小辉了,有点儿想小辉。哥哥说:小辉这小子野 得很,放了学还要在学校打球,三两个月就穿坏一双鞋,家里圈都圈不住他。我的 腿断了,想跑都不能跑。权当把我的腿给他了,他想跑就跑吧,我也不怎么管他。 兄妹俩说上了话,嫂子收拾起韭菜,到厨房去了。哥嫂住的是生活区的家属楼, 两室一厅,外带厨房和卫生间,在一层。这套房子本来是矿上分给父亲的,因为父 亲的井下工龄长,又当过矿上的劳动模范。可是,父亲母亲在这套房子里住了还不 到一年,哥哥一结婚,父母就把房子让给了哥嫂,老两口重新搬回山上的小屋。仅 凭这一点,就知道父母对哥嫂有多好。说了一会儿话,田桂金拿出她的小钱包,从 里面掏出仅有的二百块钱,递给哥哥说:你一会儿去看咱爸咱妈,把这二百块钱给 他们捎去吧。你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说是你和嫂子给他们的。他们在乎你们, 不在乎我,你就去哄老爷子和老太太高兴高兴。前面说到田桂金没跟丈夫商量就做 出了一个决定,指的就是这件事。哥哥没有接钱,说不要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哥哥的脸都红了。田桂金说:你跟我还分什么你我!我和小明他爸两个人上班,家 里总归比你们宽裕些。哥哥躲着手,还是说不要。哥哥手上也有一块煤瘢。田桂金 说:哥,你眼里要是还有你这个妹妹,就把钱拿着;要是不认你这个妹妹,我以后 也不敢来了!田桂金说着,眼里含了泪。她把钱装进哥哥的上衣口袋里去了。哥哥 把钱掏出来,怕被烫了手似的,把钱放在茶几上,说:妹妹是妹妹,钱是钱,我… …我是当哥的,该给你钱才对。这时嫂子从厨房出来了,他们说的话嫂子显然都听 见了,嫂子对哥哥说:桂金是给咱爸咱妈钱,又不是给你钱,只是让你转转手,你 还不明白吗!哥哥不说话了。嫂子又对桂金说:妹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陪你哥把 钱给咱爸咱妈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