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农活。收了玉米,接着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 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鹰吃掉了。叼鹰像松鼠那么大,没有翅膀,但能短距离飞行。 它们从这根秆子飞到那根秆子,身轻如燕,抱住玉米棒,用两只前爪把外壳翻过来, 尖尖的门牙将透黄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从容,也很优雅。最奇特的是, 它们将玉米粒吃得精光,还知道把外壳还原,进行伪装。这样,农人就对它们疏于 防范,直到收获的时候,农人才知道上了当,才骂一声:“这些挨刀的!”今年的 稻子也很恓惶,那些成熟早的谷粒,多被暴雨打掉,它们落在田里,又生出另一些 秧苗,秋天已去大半,这些秧苗很快就会成为田野间的败草,成为某段干枯的记忆。 不过,这些事仿佛都影响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么说,只要不卖,粮食是够吃的。 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于带着余温的土地的气息里。 当这个季节的庄稼都已归仓,新学期就开始了。 中心校没选他当先进。他跟闭校长谈过话之后,这件事情就再没有谁向他提起 过。 王安有些伤心,但并不特别伤心。他想着那个女同学。他希望那个女同学回来, 但女同学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只看见森林,却不知道那片叶子隐藏在哪一根 枝丫上。放暑假的当天,王安就给那女同学去了封信,一个月后也不见回音,他想 她是不是换地方了?于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问情况。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 她就骂。两个老人把儿子的死怪罪到了儿媳身上。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那 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不能与那种力量抗衡,只知道儿媳在儿子身边,儿子 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责任就应该由儿媳承担。王安在 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希望他们怒气平息后能够告诉他那个女同学的地址。因为大半 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来的,她离开的时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 两个老人的怒气确实平息了,但接下来就被悲伤压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湿透了。 王安明白,自己坐在这里,不仅没什么结果,对两个老人还极不人道。他去问了李 家村别的人,结果没一个人能说得清,因为自从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来后,李家 村里里外外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写了信去,接连写了三封, 都不见回音。 那个人不在他的视野里。 事实上,当年做同学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但有一回王安记住了她的眼 神。 那是某个阴沉沉的天气,放午学的铃声一响,教学楼就决了堤,奔涌出的洪水 就是饥饿的学生。王安读初中的学校,位于泽光镇对岸的半岛上。虽是县立中学, 但在里面念书的,多为农家子弟。他们最深的渴望,并不是读书,而是吃饱饭。每 当放午学和晚学的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宣布下课,他们奔跑的姿势已经做出来了。 在操场的那一边,在洋槐丛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饭菜香味比知识更有质感。王安瘸 着腿,明明知道跑不过人家,但他总是奋力向前。他跑起来的姿势就像在蹬滑板车。 许多时候——真的有许多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动物那样四蹄奔跑。这样一来,别 人用两条腿,他不算那条短了几公分的瘸腿,也有三条,他就可以跑得更快,就能 够最先把食物刨进嘴里。在那个云厚风高的阴天里,王安就想着这件事。 操场边上也种着洋槐,大概是人来人往太过频繁,将表层的土带走了,褐色的 树根暴露于外。把脸拼得血红而且想着自己有三条腿的王安,没有注意到这些树根, 于是被绊倒了。那一下摔得很重,牙尖磕在树根上,扎破了树根褐色的老皮。绊倒 之前,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可那些人迅捷地从他身旁射了出去。他有一种想哭的 感觉,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没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抢到食物。 在他还没爬起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双眼睛。 她站在那里,盯住他,哀伤的、湿漉漉的眼睛里照出一个残疾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被她的眸子深深地含住,不愿意松开。他也盯住她。 他叫王安,她叫李小苹。 李小苹并没上前拉他一把,两人也没说一句话。 王安不是爬起来,而是有模有样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疼痛难忍的牙齿,把身上 的灰土拍去了,才向前走去。 他没再跑,而是走。 那双眼睛教会他什么是尊严。 从那以后,王安再没有跑到食堂去“抢”过饭。 他就这样忘不了李小苹。高中毕业回到乡里,他就老是以故作不经意的口气, 不断打听李小苹的消息,知道她订婚了,结婚了,跟男人一同出门打工了,生孩子 了,男人死了。 也就仅仅这样了…… 开学不久,上面传出风声,说偏远地区的农村学校要减免学费。这风声并不是 王安首先听到的,而是家长传达给他的。家长们问:“王老师,不收学费是不是就 不交钱了?”王安说书学费包括书费和学费,既然只说不交学费,恐怕书费还要交 的吧。当时几个家长就跟他争执起来,家长们说政府都说不收钱,你有啥权利收? 家长们脸红脖子粗的。只要提到钱,就等于是点到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显得特别的 激动,特别的惊恐和愤怒。王安把两只手往下压,说:“对不起,这件事我还没听 说过,我反正听上面的安排,他们说怎么收就怎么收,他们说不收就不收。反正这 学期你们谁也没交过一分,也不存在我退你们钱的事。”家长们一想这也是个道理, 但他们还是很激动,说我们都听说了,你是老师,是校长,怎么就没听说过?接着 又说,你一定是听说了,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到时候我们把钱交上来,你就私吞了。 王安许久没回话。他的话变成了一根根骨头,卡在了喉咙里。说不清从什么时 候开始,老师和家长也成了敌对的双方。他比不上那个草创南山小学的秀才。 连续好几天,王安都被家长们纠缠。 为掏出一个确切的信息,他只好利用周末去镇上,找到了闭校长。 闭校长说:“我没见到文件,没有文件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你作为一校之长, 不要跟着瞎起哄。” 王安说我没有瞎起哄,但我要给家长们一个交代。 “我都不能交代,你能交代?” 王安说:“好,我就对家长们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 闭校长把鼻头皱起来。他身体那么胖,鼻头却很小,坐着呼吸也像喘息,像在 跟谁发怒。他皱了一会儿鼻头说:“这样减那样减,教师的收入怎么保证?——胡 扯!” 其实他已经看到文件了,文件上减免学费的范围,不仅指农村学校,还包括泽 光镇这样的中心校,这让闭校长很为难。这几年来,教师们都在跟他闹待遇,教师 们看到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发了大财,甚至看到农民工寄回那么多钱,心理 很不平衡。说再这么下去,我们当教师的连农民工也不如,难怪南山小学的靳老师 和胡校长要走人。闭校长经常听到这些话,耳朵听出了茧子,他心里很想说:“我 没用铁链铐住你们的腿,你们想走,尽管走就是!”但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那不 是一个校长该说的话。再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或浓或淡的感情总是有的。他正在 想法让中心校搞一点什么第三产业,过年过节的时候用红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稳 一稳大家的心。谁知这边的包还没鼓起来,那边的洞却裂开了。他觉得上级只知道 发号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难处。几天前,他就给镇政府和县政府都打了报告,申 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减免学费,中心校也不应该减。但他心里也清楚, 这种报告可以作为一种声音,但并不起什么作用,就像鸟发出一种声音,听不听都 在别人。 王安带着一个很不明确的信息回了南山。那天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 山里,所谓天黑,就是天地慢慢收拢,像口袋一样把什么都捂起来。还没进院坝, 王安就听到上面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那是兴塘村的家长们在他家里等候他。母亲 刚割完猪草,收拾了杂活,把银珠抱在怀里,坐在昏黄的灯下,一言不发。王安站 在门口,看到了母亲的白发,也看到了她在阴影中愁苦的脸。王安叫一声:“妈。” 那时候,银珠的眼皮子早就被瞌睡密密实实地缝起来,听到爸爸的喊声,眼睛 猛然睁开,从奶奶怀里溜下来,挤过人群,跑到门口迎接爸爸。因走了那么远的路, 王安像是又瘦了一圈,汗水从他脸颊上流下来,汗水也比往天瘦。他弯腰把女儿抱 起来,请那些站着的家长们坐。家里只有几个窄如手掌的条凳,早就放满了屁股, 已没地方坐了。王安抱着女儿往柴屹崂走,柴屹崂里堆满了青冈叶,他就坐在青冈 叶上,还没坐稳,有家长就提出了他们关心的话题。母亲不高兴了,咕哝着说: “等人家歇口气嘛。”银珠也奶声奶气地说:“等我爸爸歇口气嘛。” 王安笑了,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失望得腿都软了。 但毕竟是一个村子的,他们总不能跟王安吵架,只是骂镇政府,骂闭校长,骂 得肚子咕咕叫才离去。他们大多还没吃今天的第二顿饭。 次日是星期一,中午的时候,学校来了很多家长,都是外村的。他们的消息那 么灵,知道王安昨天为减免学费的事专门去了趟镇上。王安还是那样回答:“连闭 校长都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觉得王安跟闭校长他们串通一气,但也明白最终作决定的不是王安,也 只能骂一通就走了。他们都是衰迈的老人,家里埋人的农活在等着他们。 可是,邻近的几个镇都开始减免学费了!这消息同样不是王安首先知道的,而 是家长们先知道的。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亲自跑到学校来问王安,而是让孩子带 话。王安对学生们说:“有这回事吗?如果其他镇都减了,我们镇恐怕也快了吧。” 孩子们都是带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旨意来的,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王老师,我 们镇啥时候开始减?”王安突然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不是孩子们应该问的话,他 说:“你们是学生,读好自己的书,钱的事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回去告诉你们的家 长,反正王老师不会坑你们。” 谁知道,第二天,就有六个学生没来上学。 那些把孩子扣下的家长,倒是让附近的学生娃带了话,说他们这样做,不是对 王老师不满,而是对镇政府和镇中心校不满。 辍学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南山这样的“鬼地方”。短短两三天内,教室就空 了,像遭了灾荒的庄稼地。玉米被毁了,稻子被毁了,指得出个道理,而且对这道 理往往是听天由命。学生辍学,王安却指不出道理,指出来也心里不服。他去各班 点名。他本来不需要点名,谁来了,谁没来,他看一眼就明明白白。可是他偏要点 名。他这时候有一种自虐的心态。点了名,王安就让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一个地站起 来,他走到学生面前去,摸摸他们的头。放学后,他再没时间帮助母亲干农活,也 没时间抱一抱女儿。他去辍学的孩子家里走访,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们反正还 一分钱没交,到时政策下来,学费不交就是了,你们着什么急呢?” 这话不能打动任何一个人。政策迟迟不下来,他们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信任。 王安劝别人不要急,他自己倒急了,他硬着脖子说:“如果这学期泽光镇还不 实行新政策,学费全由我王安贴行不行?” 这显然是大话,你王安又不是当年的秀才,秀才有那么多田产,而你王安却是 南山上的穷吊子,这事谁不知道呢?你的老账是否还清了也难说,捡来的女儿也大 了,快到上学的年龄了,你把自己卖了,也拿不出钱帮那么多人缴学费。退一步讲, 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家长们也不感兴趣。说穿了,他们早就不想让孩子读书了,即 便不交学费吧,书费还得交,即便书学费全免了吧,孩子待在学校里,还不是白耗! 虽在深山之中,但他们也听说了,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国家也不管,也找不到工作, 也只能去给别人打工——与其花费无数的钱财读完大学再打工,不如现在就去! 那些个子大一些的孩子,比如乒乓球打得很好的周汉,辍学没几天就去镇派出 所办了个假身份证,到福建与父母会合,进木材厂打工去了。 王安辛辛苦苦地跑了十多天,连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劝他:“跑啥呀跑,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着吗?未必你有本事一根绳索去把那些失学的家伙捆 进学校?”王安想这话有道理呀,就不再跑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林子大 了,什么鸟都有,有些鸟喜欢迎着阳光欢叫着飞翔,有些鸟则一辈子默默地躲在岩 畔底下或阴湿的谷底。森林不会因为有这样的鸟就不成其为森林,太阳也不会因为 有这样的鸟就不再升起。 天底下浮出水面的人物和事件,永远都只是冰山一角,王安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着女儿那张可爱的圆脸,听着女儿安详的鼾 声,才会想想她的未来,心里也才涌起惆怅。这种惆怅在低垂的天幕下,静悄悄地 延伸…… 中心校终于动作起来了。在这段时间辍学的孩子,不仅是南山小学,其他好多 村小都有类似现象。有些地方还出现了老师跟家长打架的恶劣事件。家长要孩子辍 学,孩子基本上都跟南山小学一样,钱还分文未交,老师们害怕到时候闭校长依照 开学时报上的名册清点人头,就对那些家长们说:“你们书可以不读,钱不能不缴。” 这是什么话呢?你是老师呀,你不是强盗呀,老师怎么能把这种不要脸的话说 出口呢! 家长们好像忘记了,这些老师跟他们一样,都是做了好些年农活的农民,其中 一部分还跟王安一样,是代课教师,只不过干了教师的活,并没有教师的身份,真 要撕破了脸皮,谁话里的骨头都不比谁软。老师们说:“你的孩子领了书啊,买书 是要钱的,我又不是你家孩子的亲爹亲娘,总不能由我出钱帮买!”家长们就把孩 子的书抱了来,往老师的脚下一掼。老师说还差那么多呢。家长们说:“那些狗屁 玩意儿,早就扔了。”其实没扔,而是做了鞋样,糊了壁子。老师说:“扔了咋行? 扔了也得还回来,还必须是新崭崭的,我发下来是啥样就是啥样。”老师又说: “就算你把书原封原样还回来了,这些天我教的知识呢?也得把我教的知识吐出来 才成!” 家长们觉得这已经不是人话了,本来就是泥腿子,还装啥斯文?骂吧!于是就 骂开了,揪住老师家祖宗八代的女人骂,都骂下半身。 没骂几声,双方就扭打起来…… 这件事大概给镇政府带来震动,终于指示闭校长召开全镇教师会议。 阵仗那么大,可闭校长的话却简短得过分,闭校长说:“从本学期开始,我镇 初中以下全面减免学费,已经把学费收上来的,在半个月内全额退还学生。” 这时候的闭校长,不是在讲话,而是在传达别人的话,因此话里没有水汁,也 没有皮肉。说完那句,他就等着别人的反应。邻近几个镇早就实施了,老师和家长 架也打了,别人会有什么反应?即便有反应,又有什么作用?闭校长把清冷寂静的 会场扫视了一圈,说大家都听清了吧,听清了就散会。紧接着,他又作了这样的补 充:“郑大明、邱江慧、李桂祥、盛超、王安、周奎山、李兵几位同志留下来。” 别人都退出去了,就这七个人留下。 退出去的人,离席前都禁不住把这七个人多看两眼,七个人故意弄出笑脸,只 是很僵硬。他们都是代课教师。 闭校长让七个人都坐到前排去,他也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先给抽烟的人发了一 支烟,再站着跟他们说话。他说:“同志们哪,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拿不了几 个球钱,活路一样也不少干。我本来想让你们就这么干下去,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 化,上级不准收学费,就意味着我们的整体收入减少了。不是减少了一点。而是减 少了很多。斋饭少了,就养不了那么多和尚,这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对不对?这里 除了王安是一个人干一所学校,其余六位同志都是给你们的校长打工——我们就姑 且这么说吧。今天开会前,我把你们的校长找去谈了话,我希望他们把你们留下。 但他们都愿意自己多分担点活,到头来把你们的那份工资领到手。你们不要怨他们, 他们也要过日子。那你们就回家种田吧,或者出门打工吧,对,就出门打工,挣的 钱比这里多十倍,多几十倍!你们实在没啥值得惋惜的。我知道大家心里难受,这 当教师的人,贱哪,干了些日子,就对讲台和学生有了感情……不过你们实在没啥 值得惋惜的。你们只是脱了个枷锁。种田去吧,打工去吧!当然王安没办法走,他 走了,南山小学就垮了。” 会议室里静得像飘荡的烟雾。 闭校长喷了几声鼻子,大声说:“今天中午,我私人请你们几个喝酒,都要醉! 谁不醉,老子往他脖子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