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安一如往常地守着那所学校,工资还是那么多,学生却少 多了。六年级只有四个学生,全校学生共四十七人!其他村小的教师见到王安,不 再叫他跛子,也不叫王老师或王校长,而是称王教授。转来转去只有四十七个人, 不就等于带研究生吗?眼下,有的大学教授一次性带博士生也不止四十七人呢。这 称呼比叫他跛子还“毒”,王安是教师,教师守不住学生,就是失职。而且他明显 感觉到,这四十七个人中的一部分,还会中途从他手里溜走。他捧在手上的是水, 随时可能从他粗大的指节间漏掉。像周汉这种早先出门打工的孩子,已经做出了榜 样,他们不仅不花钱,还给家里挣钱。家长们已越来越不关心孩子的学习,只是关 心孩子的个头。只希望孩子的骨头长快些,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能够去办理假身 份证的理由。 王安的担心很快得到验证,一个学期没满,南山小学又走了五个学生。 那天王安把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上——平时他给学生讲话,都是站在平地,今 天他却费不少力气爬上乒乓球台,在上面颠了几圈。他说:“还有没有要走的?要 走现在就走!”这是心里话,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今天少几个,明天少几个, 那是软刀子,他宁愿挨钢刀。但最终,那句话没把学生吓住,倒把他自己吓住了。 要是真有那么两三个学生站出来,他将如何面对这一天?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太 阳早早地升起,大地温暖,鲜花盛开。这一天是值得感恩的。可要是有两三个学生 从他眼皮底下走掉,从此拦腰斩断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很快学会拼命,学会抽烟, 学会喝酒,学会说粗话,他该怎样向天老爷交代?王安并不信某一个具体的神,可 他的心直接与天老爷对话,他的所作所为,都受到天老爷的评判。 学生并没有走,带着几分怜悯地望着老师。正是这怜悯把王安刺痛了,他骂了 起来:“娘的,我哪里是在教学生,我是在养猪!把你们养到这么长了,”他伸开 双臂比划了一下,“就送你们出栏,让人屠宰!——这就是我的光荣!” 那一天,学生回家都对家长说:“王老师像喝酒喝醉了一样。” 过不久,上面又来了新政策:所有教师都必须持教师上岗证才有资格走上讲台。 这政策并不新,因为在城里早就实行了,然而对泽光镇这样山高皇帝远的中心校, 尤其对村小,它却带来了不小的骚动。“教师资格证?我都教三十多年书了,我教 的学生都当了爸爸,手脚快的都当了爷爷,有的升了中学,念了大学,现在都当处 级干部了,我还没资格走上讲台?”这政策是山外来的,他们觉得山外是一个神奇 而古怪的地方,那里是另一个太阳,那里经常出一些新招,都与他们的经验格格不 入。 但不管怎样,他们懂得山外很大,山里很小,抱怨几声之后,就很听话地去参 加了考试。他们一辈子都在教学生怎样答题,可轮到自己答题的时候,那些题目就 不认他们是老师了。那些题目变成了山里的石头,叫不答应,摸着硌手。只有很少 一部分人过关。那些没过关的,也并没被取缔。把他们取缔了,整个泽光镇的教育 就会得病,瘫痪病。听说现在毕业的大学生有六成找不到工作,但他们再怎么说也 不会想到来泽光找工作,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泽光这个地方,就连那些从泽光考出 去的大学生,眼里同样没有这个地方。他们宁愿在城里耗着,住地下室,吃得饥一 顿饱一顿。南山顶上那个卖了多年瘟猪肉的桂屠户,生了个女儿简直称得上娇花嫩 朵,师范大学毕业后,为了在省城一所中学谋个位子,还陪校长睡觉呢。这些事情 在山里人听来,怪叫人心酸的,他们却干得兴兴头头。不过这样也好,这给那些考 不过关的教师留了机会。上面说,你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好干,今年考不过,明年 考,明年考不过,后年考。 这好像是安了他们的心,可别人安了他们的心,他们自己的心却安不下来。他 们一边给学生讲课,一边想:“你在忙乎啥呀,你还没资格当教师呢!” 在泽光镇,只有王安一个人没参加考试。他是代课教师,他连参加考试的资格 也没有。 闭校长对王安说:“没关系,那些都只是形式。” 可没过多久,闭校长又带信让王安去见他。 这一次,王安走进校长室的时候,闭校长用他的紫砂壶泡了新茶,泡来不是自 己喝,而是递给王安喝。王安很局促,说这咋成啊!整个泽光镇的教师,谁不知道 闭校长的紫砂壶别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闭校长说:“你尝一口,看味道咋样?”王 安双手捧着茶壶,还是不尝,可闭校长温和地催促他。闭校长站在他面前,庞大的 身躯给王安一种热嘟嘟的威压。王安就吸了一口,嘴唇与壶嘴隔着一段距离,但一 点水星子是碰到舌尖上了。“好喝!”他说。 闭校长笑笑,把壶接过去,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了。他说:“王安啦,有件事情 我不得不跟你说。上次我就想跟你说的,但我忍住了。现在是再也拖不下去了,上 面催问得紧。既然连民办教师都取缔了,怎么还能允许代课教师存在呢?这意思你 听明白了吧?我把南山小学的情况和你本人的情况反复讲给他们听,但人家是按政 策办事,政策是硬的,其余都是软的。鉴于南山小学没教师愿意去的现实,那里的 书你照样教,只是……只是我们再不会管你的工资了。不管你工资你怎么办呢?当 然不会白干,我昨天才跟镇领导谈妥了,你把书费收上来,自己留六成,上交四成。 你看呢?” 王安现在被彻底地从教师队伍里排除了。他成了一个包工头。 闭校长问:“你还有多少学生?” 王安说三十九个。 闭校长毛算了一下,而今每个学生每学期交一百八十元钱,这么算下来,王安 每学期比拿工资的时候还多收入千多块。 “这我就放心了。”闭校长说。 王安回去没跟任何人透露这事,连母亲也没透露,可山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他 们对山外的世界那么陌生,但对山里的世界,老鼠洞里的秘密他们也是知道的,打 听这样的秘密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风也会告诉他们,石头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地刻 着。王安的身份一下子就变了,他以前虽然是代课教师,但他领的是中心校发的钱, 中心校的钱是镇政府给的。镇政府是什么呢,镇政府就是国家。王安领着国家的钱, 也就是国家的人。山里人对国家的人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敬意——但现在王安不是国 家的人了!王安自己把自己看成包工头,山民们更是这么看。他们外出打工的亲人 对包工头大都缺乏好感,打工者与包工头之间,存在着天然敌对的理由。家长与王 安之间,而今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理由。区别在于,那边是打工者去包工头手里讨 钱,这边是王安去家长们手里讨钱。以往王安基本上能把钱讨到手,那是因为王安 背后有政府,有国家,他们对政府和国家既尊重又畏惧。他们不是把钱交给王安的, 而是交给政府和国家的。 现在情况变了! 王安干了一个学期,别说自己的六成,连上交的四成也没收全。 闭校长听到这消息,抹着脸对王安说:“走,我带你去找镇领导。” 王安跟在闭校长屁股后面,朝镇政府走。闭校长那么胖,但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的,王安需要拼足了力气,才能拖着步子赶上他。书记和镇长都不在,闭校长问他 们到哪里去了,镇长办公室一个长得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书记和镇长都下乡去了。 这是谎话,自从减掉了农税,镇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就不再下乡了。他们以前下 乡的唯一任务是催收农税提留,现在没农税提留可收,就等于没什么事干了。成天 忙活的,不是去茶馆里打牌,就是去县城购房产、拉关系。 闭校长对小伙子说:“好的,好的。”闭校长在教师们面前那么强悍,可来到 镇政府辉煌的大楼里,却显得那么卑微,对那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话,也希望自 己能够弯腰。腰太粗,弯不下去,他就把圆鼓鼓的膝盖屈了一下。 一同回到中心校,闭校长让王安把应该上交的四成书费拿走了。 “我给你想法填补上。”他说。 闭校长的声音很小。走出镇政府大楼,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表现出的卑躬屈膝。 南山小学继续开课,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依然响起。它历经沧桑,成了真 正的老人,声音越来越嘶哑了。它的疲态似乎不是因为老,而是缺了心气——眼下, 它只能召唤二十四个学生了。这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态度明确:无论如何,他们都 会让孩子把书读下去,他们说虽然小学生是打工,大学生也是打工,但打工与打工 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还同时表态,要交钱,大家都交,只要有一个人不交,就谁 也不交。这话的潜台词几乎就等于:到头来,王安一分钱也收不到。 王安的母亲听到这话,凄哀地对儿子说:“娃娃,你是哪辈子作了孽,要去给 那些不要天良的卖命哪。”王安看不清自己的前生,他回答不了母亲的话。母亲让 他不要去学校了,王安没听,时间一到,依然一瘸一拐地朝学校走去,在那个孤零 零的山坳里摇响铃铛。 他觉得,家长们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吧,毕竟说来,我教了他们的孩子呀。 校舍却迅速遭了偷盗。首先遭殃的是两个乒乓球台,一夜过去,一个台子被摔 成了几块,一个台子不翼而飞,下面的砖头,全都不见了。王安把这当成了偶然的 事件,他收书学费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跟好些人吵过架,他想一定是跟他吵架 的人以这种方式来发泄不满。可第二天,几扇木格窗被撬走了。第三天,有人从窗 子翻进去,搬走了五套桌椅。这已经不是偶然,这是偷盗! 夜里,王安要去学校睡,弓腰驼背的母亲一直隐忍着。可这时候再也忍不下去 了,她从灶膛里取出烧红了的铁火钳,横在儿子面前,决绝地呵斥:“你敢去,老 子就烙在你腿上!老子的儿子反正是个残疾,再残一次还是个残疾!” 母亲的声音从被压迫的肺里传出来,有种撕裂的感觉,大得惊人。 她是想让全村人都听见。 村里没有谁答话,却把银珠吓哭了。她见奶奶要烙爸爸的腿,跑过去把爸爸的 腿抱住了。 王安身子一软。 可就在那天夜里,学校丢了更多的桌椅,丢了一扇门,旗杆也丢掉了,在旗杆 顶端飘扬的红旗,不知去向。那是学校唯一的一面红旗。那根旗杆是楠木做成的, 粗壮,挺拔,深梢,外表金黄,那是南山上最好的楠木,当年为了找到这根旗杆, 十几个山民不知转了多少片林子! 偷这些东西的人,都是那些辍学孩子的家长。 ——这所学校是南山人集资修建的,凭什么只让那二十多个人体体面面坐在教 室里读书! 那天上午,王安把学生集合起来,只说了一句话:“放学!” 学生离去后,他就去枸皮村找村领导。村支书和村长都是枸皮村人,但支书去 百里外走亲戚了,村长前些天出门打工了。王安没有停顿,直接往镇上赶,反正去 镇上还要从枸皮村过,他也不算走冤枉路。 闭校长听完王安的叙述,把头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他的头仰得太靠后,王 安只能望见他满是褶皱的脖子。王安说:“闭校长,我去找镇领导。”闭校长把头 抬起来,眼睛看着地面说:“算了,别去找了,为你收入的事,我不知跑了多少趟 了,我就没有一次碰见他们。就算找到他们,他们会管吗?他们成天都在抱怨,说 自从不收农税提留,镇政府那个算盘就打不转了,他们都快喝西北风了。”沉默了 好一阵,又说:“王安哪,南山小学就那个样子……说真的,在我心目中,没把你 当成下级,而是当成朋友和兄弟,是朋友和兄弟就要说真心话。对你个人而言,你 教也是白教啊……当然,这个话你是不能外传的,即使你不教,也不能说是我劝你 不教。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傍晚稍晚一些,王安回来了。 他首先去了学校。 学校空了。桌椅全都不在,连门板和黑板也卸掉了。白天,这里成了战场。偷 盗演变为抢劫。 开始是那些没孩子读书的人抢,后来,有孩子读书的也跟着抢。 次日,学生继续上学,王安和学生都站着。王安没让学生分班站,而是站在同 一间教室里,没上课,让他们自习。倒不是因为没有黑板,而是王安不想上课。他 脑子里重叠着学校被偷被抢的幻影。他要等村支书回来,驱除这些幻影。 四天过后,村支书回来了。他到学校来转了两圈,说:“都成这个样子了,还 叫个啥尸求学校?既然大家都在抢,找不出个人头,那就算了。反正学校是大家修 的,现在合伙把它搞垮了,也算扯平了。”说完这几句,村支书就反剪着手,走出 学校,上了长满车前草的田埂。 王安目送着村支书离去,直到他走进被林子遮没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