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整个旅途吴强都在跟周祥生讨论玫瑰和女人的关系。他们这些做医生的男人, 从来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具体的、真实的,里里外外都清晰无 比。只有黎亚非老公那种职业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是诗,结果呢,我们 这些当医生的,能救女人的命却不一定能得到她们的心,或者说爱,而黎亚非老公 这类男人,却能要了女人的命。 周祥生笑了笑。他也想着那束玫瑰,漂亮的花朵,娇艳的颜色,还有那些刺— —千万别忘了那些刺,他不无讽刺地想。 那天在古堡喝咖啡,黎亚非像说别人的故事似的,讲她结婚那天,一个女人登 门送了份特殊的礼物,好几年过去,她仍然不知道该拿这份礼物怎么办。 “当它是肿瘤,”他说,“摘了就完了呗。” 黎亚非有些嗔怒地看着他,这种在她身上极少流露的女性动作让他觉得很有意 思。 “我真的觉得这事儿不算什么。”他想了想,又说,“甚至,这是件好事儿, 跟往事干杯,大醉一回,然后开始新生活。这有什么不对的?这就像人的身体,绝 对清洁,绝对健康是不存在的,有对立面,有矛盾冲突,通常更能加强免疫能力。” 黎亚非让他说笑了。 “医院里有人在传你和黎亚非的闲话呢。”沉默了一阵,吴强又说。 “你现在只带着她出来,”吴强说,“难怪人家议论。” “我收到短信,上面写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周祥生伸了伸腰, 活动了一下双臂,说,“明天中午手术,今晚可以喝点小酒儿了。” “就是,好久没放松放松了。”吴强说。 晚上是六个男人一起吃饭,都是熟人,上来就干杯,很快把酒喝到醺醺然、飘 飘欲仙的状态,吃完饭,他们去酒店对面的KTV 唱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出去转了 一会儿,笑嘻嘻地回到包房,提醒了一句,“我们今天可不是什么医生啊,别说走 嘴了。” 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敲敲门进来,燕瘦环肥,有高有低,年纪很轻,裙子都 短到大腿根儿处。 陪周祥生的女孩子头发又黄又弯,像个洋娃娃,皮肤在暗暗的光线里面像缎子 一样闪动,跳舞的时候,她偎进周祥生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体随着音乐节 拍在他身上擦来擦去。 服务员进来送酒,门在开合之间,周祥生看见黎亚非站在包房外面的走廊里, 包房里的彩光照在她脸上,闪闪烁烁的,他再定睛看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祥生追到KTV 门口,看见黎亚非站在一盏路灯下,瘦伶伶的身子,脚下拖着 暗影,像个折了脚的感叹号杵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他问。 “——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不是?”黎亚非本来想把这句话讲得冷冷的,讲得 像刀片一样锋利,但鼻子堵堵的,一开口倒像在跟人赌气、撒娇。 “你看你,”周祥生让她逗笑了,“像个无知少女。” “如果我搅了你们的好事儿,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快回去吧,就当我没来过。” “别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我是认真的。” “别胡说八道!”周祥生加重了语气,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像某种光芒,让他的 目光更深沉,“别哭了。”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儿?”黎亚非的眼泪又决堤似的冲出来。她转了 个身背对着周祥生,双手捂住了脸。 吴强出现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着,周祥生冲他摆摆手,吴强笑笑,转身回去 了。 第二天手术结束后,吴强找了个借口先开车走了,周祥生跟黎亚非坐一辆车往 回返。 周祥生早就习惯了跟黎亚非在一起时不说话,但以前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宁静从 容的,这回,沉默像八爪鱼,东抓西挠,让人不安生。 黎亚非昨天夜里痛哭失声,但今天一早就又恢复了大理石本色,她不苟言笑, 对工作认真负责,周祥生工作时倒还能全神贯注,手术完吃饭时,他失手打了个杯 子,啤酒沫喷了半桌子,也弄脏了他的裤子,全桌的人都动起来,只有黎亚非端着 碗,用筷子夹了饭放进嘴里,吃得那么优雅从容,让他顿生恨意。 他不敢相信这个大理石女人对他动了感情,但显然她是对他动了感情,他不敢 轻慢她,像对待其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那样草率从事,黎亚非是个认真的、较劲的女 人。 他们开在盘山公路上,一辆丰田越野从后面超过他们,车窗开着,一些男女高 声笑唱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已经被风声刮成丝丝缕缕的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遇上了车祸现场。跟丰田车相撞的捷达车有三分之一处于悬空 状态,从碰撞角度上看,它没有直接翻下公路简直是一种力学奇迹。后座位的人被 抬了出来,惊吓过度加上头部受伤,意识有些模糊,司机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对夫 妇还没拉出来。 丰田车上四男四女,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现场哭声一片,到处是血渍。 周祥生走到捷达旁边摸了摸伤者,冲黎亚非摇摇头。 “人死了。”围观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黎亚非也走进伤者中间,有一个女孩子腿断了,脸比纸还苍白,汗珠凝结在额 头上,嘴唇抖抖的,黎亚非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的话,“——我疼——” 黎亚非把女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涌上来,她轻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 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他们闻到酒味儿,跟血的腥气混在一起。 他们忙活了一个小时,才等来救护车。回到自己车上时,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充 满了车厢。天慢慢黑透了,救护车车顶上的红蓝标志灯灯光异常地醒目。 黎亚非的眼睛哭肿了,身上的新套装血迹斑斑。“真可怜。”她说。 周祥生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动物,轻轻抽搐着。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