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长时间没到乔新枝家里去。到了春节期间的一天,宋春 来请几个老乡到家里喝酒,江水君才跟几个老乡一块儿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 一瓶葡萄酒,还给宋春来的儿子买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红纸耳朵扎成的风车,做得 礼仪周全。那时过春节矿上都不放假,说的是过革命化春节。也是当时缺煤缺得厉 害,越是天寒地冻,对煤的需求量越大。过春节矿工不但不能休息,还要出满勤, 干满点,出大力,流大汗,多贡献,夺高产。这都是矿上那时候的流行语,说出来 一串儿一串儿的。矿工大都是从农村来的,都有过春节的习惯,好像大长一年都不 算,盼的就是过春节那几天。过春节不能回老家点蜡烛,放鞭炮,与家人团圆,似 乎一年前面的日子都白过了,心里缺了好大一块。为有所弥补,过春节时多少也热 闹一下,老乡们提前好几天就撺掇宋春来请客。这些老乡,不管是结过婚的没结过 婚的,他们在矿上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间小屋,老婆在矿上住着的, 只有宋春来。宋春来似乎责无旁贷,他说一定请,到时候大家好好喝一顿。从一个 公社里被招工来到这个矿上的老乡有五六个,别人都说过去宋春来家喝酒,只有江 水君没开过口。他想让宋春来知道,他和宋春来的关系更近些,不会让宋春来为难。 宋春来家的石头小屋就那么一点点地方,没有小桌,也没有板凳,喝酒在哪里喝呢? 当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志气,他得让乔新枝知道,他是一个有记性的人,不能让 乔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别的老乡都答应了去宋春来家喝酒,江水君一个人不去也 不好,那样的话,乔新枝会认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记性,而是好记仇。 乔新枝有办法,家里没有餐桌,她把床腾出来了,以床板代替餐桌。这张小床 是宋春来从单身宿舍搬上来的,说是床,不过是两条木凳支起一块木板。家里没有 坐的,她从邻居那里借了几只小马扎。另外,她还从山上的邻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 完全像在老家过年时请客的样子。乔新枝两天前就开始准备。老乡们一到齐,她做 的凉菜热菜差不多也齐了。凉菜方面,有猪肝、猪耳朵、粉皮儿、豆腐丝、糖醋生 白菜心儿,还有油炸花生米。热菜方面,(又鸟)鱼肉蛋全有,光扣碗儿就蒸了好 几个。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来都没舍得吃,等老乡们来了才拿出来。乔 新枝还给儿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头上戴了举着红缨子的尖顶红绒帽,把儿子收拾 得像马戏班子里的小演员。小火炭十个月大了,已经会叫妈妈爸爸。那么那些老乡 就轮流把小火炭抱来抱去,在小火炭脸上亲一下又亲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 小火炭管谁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兴。酒还没有开始喝,小屋里的气氛已经很热烈。 几盅酒下肚,老乡们的耳朵和脸就开始发热发红,面貌和刚才大不一样,好像 每个人都换了一个自己,又好像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面貌。露出真实面貌的表现之一, 是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乔新枝。他们的年龄有的比乔新枝小,有的比乔新枝大,但 他们借酒盖脸,一律把乔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们就等于处在弟弟的地位,就 可以和嫂子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块儿喝酒。男人们都喝,嫂子 不喝,众人皆醉她独醒,玩笑就开不起来。乔新枝一开始不喝,说她不会喝,一喝 就晕。她要是喝晕了,就没人做菜,没人看孩子。无奈有的老乡不依不饶,非得让 她喝,说春节春节,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这个春节就没有一点儿味 道了。乔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说:那你就走一圈儿吧。走一圈儿的意思是让她给 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双之意。 原来乔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稳稳的,不见有任何晕态。把乔新枝 拉进来喝酒真是对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别好。一圈儿酒她才走了一个开头,就花树 临风,神采飞扬起来。比如枝头上原来没有花,她一喝了酒,枝头就有了花苞。再 比如原来花苞没有开,是含苞欲放的状态。她两盅酒用过,如春风拂来,花朵霎时 就开得红艳艳的。这样一个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举着酒盅跟你碰杯,喝酒,并笑 意盈盈,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哪一个男人不是云里雾里,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 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现千姿百态,各不相同。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奋,逞强,忘形,喝高了还想往更高处喝。宋春来事 先对乔新枝有交代,不管老乡们喝了酒怎样闹,乔新枝都不要介意,大过年的,以 让大家高兴为目的。乔新枝认为丈夫的交代有点儿多余,她难道连这点儿人情世故 都不懂吗!她说:不用你说,我知道。 江水君比较节制,不怎么活跃。但他并不低沉,绝不会让老乡看出他心里的障 碍。别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只不过没让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说了 笑话,老乡们笑,他也跟着笑。他的笑虽然有一点儿勉强,还有那么一点儿拿捏, 别人不会看出来。趁别人都在看乔新枝,他也看。每次看乔新枝,都能与乔新枝的 目光相碰。或者说乔新枝不管转到哪里,不管站在什么角度,目光总是像对他有所 关照。比如乔新枝刚才跟一个老乡碰杯时,眼睛没有看那个老乡,看的却是他江水 君。乔新枝看得很快,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一闪,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 来了,上次他跟嫂子说了要跟嫂子好的话,嫂子没有跟他计较,没表示看不起他。 相反,因为他对嫂子说了心里话,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儿秘密,关系也比别人深 了一层。越是这样,他对嫂子越得尊重点儿,得把自己和别的老乡区别开。 乔新枝转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马上端着酒盅站了起来,说嫂子,谢谢你!一 下把酒盅里的酒喝干了。别人都说不算不算,嫂子还没给你端起来呢,你怎么能喝? 他们老家酒场上的规矩,嫂子敬酒敬到谁面前,须嫂子把你面前的酒双手端起来, 你双手接过,才能喝。这个规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激动,一紧张 就把规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乔新枝对起哄的人说:我这个老弟喝酒实 在,嫂子不能让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满上,说:咱俩碰了这一盅就算过了。喝 酒实在的说法像是一下子说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说到了他的脆弱处,他的眼泪 忽地就涌了上来。是的,他今天没少喝酒,别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点儿都没 有偷奸耍滑。嫂子说的是喝酒实在,仅仅是喝酒吗?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劲忍着, 才没让眼泪流出来,说:嫂子,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话里潜台词是: 嫂子我一切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一口气把一瓶白酒都喝完, 我都在所不辞啊!江水君的话又让别的老乡拿到了把柄,有的说让他喝三盅,有的 说让他喝九盅,还有人从旁边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开瓶盖,等着往江水君的酒 盅里倒。这时全在乔新枝一句话,就看乔新枝让江水君怎么喝了。乔新枝只跟江水 君说话:我知道你,我只跟你碰这一盅。咱什么都不说了,啊!说罢,把陶瓷酒盅 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率先一饮而尽。 宋春来和江水君由夜班倒成了白天班,早上六点出门,下午五点升井。在春节 期间下井挖煤,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矿工的精神头都不是很高。他们虽然身在 井下,心思却在井上,或飞回老家去了。井上有声声爆竹,有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 芦,有打扮一新的矿区姑娘,赶巧了还会看见附近的农民到矿上俱乐部门前擂大鼓, 舞狮子。老家更不用说,大红的对联,闪闪的蜡烛,乡亲们起五更互相拜年,父母 给儿孙们压岁钱,在老家过年才叫真正过年。井下有什么呢,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都 没有,只有生硬、阴冷和黑乎乎的一片。有人心说这是何苦呢,甚至有一些伤怀。 宋春来因头天晚上和老乡们喝酒喝得有些晚,没有休息好,精力不够集中。加上喝 酒时难免兴奋,第二天就有些压抑,手软脚软,干活儿不够有力。结果宋春来支柱 子支得有点儿虚,造成局部冒顶后,宋春来差点被冒落的碎煤和碎矸石埋了进去。 宋春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天顶呼呼噜噜漏得很厉害,以致把运煤的溜子压死了。 运行中的金属溜子,被称为采煤工作面的动脉,动脉一不动,整个工作面就算死了。 要想让工作面复活,就得补天一样把漏洞补住,再把“动脉”上面的冒落物清理出 来。且不说清理冒落物,恐怕光补漏洞就得花半个班的时间。这样一耽误,完成当 班的任务就吹了,别说按矿上的要求夺高产,连低产都保不住。 班长李玉山很恼火,对惊魂未定的宋春来一点儿都不顾惜,把宋春来训得鼻子 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质问宋春来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是出来了,煤出不来,我 怎么跟队里交差!言外之意,好像宋春来不应该跑出来。李玉山对宋春来一向不是 很待见,总爱挑宋春来的毛病。从井下卸料场往工作面拖运木梁木柱时,李玉山发 现宋春来老是挑细的和干的,由此他认定宋春来是一个惜力的人。有一次在井下休 息时,宋春来和工友们说笑话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干那事。他 还承认,他一看见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劲儿,不吃饭不睡觉可以,不干那事就过不去。 这本是工友之间在黑暗的无聊中说的一些趣话,可一传到班长李玉山耳朵里就无趣 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宋春来,现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来在 井下干活儿这么挼呢,原来他的力气都下在他老婆那一亩二分地里了。人的精力是 有限的,谁天天在床上折腾都不行。别说人了,哪怕是一匹优良种马,让它每天给 母马配一次种,种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证,让它拉车它也没劲。班长在工作面就 是大爷,他盯住谁了,谁就不会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义治你,你受了治, 还有嘴说不出,只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儿都是由班长分派,谁采哪一段, 不采哪一段,班长说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儿前,班长先到工作面踏看一遍,见哪一 段压力比较大,煤层里有夹矸,或者头顶有哩哩啦啦的淋水,班长就喊宋春来的名 字,派宋春来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面采煤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因江水君和宋春 来是一个场子,班长把他俩一勺烩,江水君也吃了不少连累。别人都不愿和宋春来 搭档,江水君和宋春来是近老乡,一拃没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来搭档,谁跟宋春 来搭档呢! 班长也知道宋春来头一晚上在家里请老乡们喝了酒,他不是宋春来的老乡,就 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里火气更大,话说得也更难听。他把矿灯的光柱直接指 在宋春来的胸口上,说你他* 的不要以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来, 过不了多长时间,你老婆就跟别人跑了,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别人想怎么搞,就怎 么搞。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宋春来没有说话,不管班长怎样训他,骂他,羞辱他, 他只能听着,忍着。冒顶的确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长面前理亏。人怕输理,狗怕夹 尾,人输了理,就无话可讲。他要是和班长无理犟三分,班长只会熊他熊得更厉害, 说不定当班还取消给他记工。矿上实行的是日工资,上一个班,记一个工,到月底 按工数发工资。如果这个班不给记工,就会少一个工日的工资。一个工日合一块多 钱呢,一块多钱买盐盐咸,买糖糖甜,还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过当着那么多工 友的面,宋春来脸上也很下不来,也是恼样子,带有不服气的意思。他在生产中有 了失误,一切责任由他承担,牵涉到他老婆干什么?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 没下过,招了哪个?惹了哪个? 江水君有些看不过去,想帮宋春来说句话,劝班长算了算了,冒顶的事他来处 理。他试了两次,只咳了咳喉咙,话没有说出来。他怕班长指责他跟宋春来拉老乡 关系。当时上面正反对拉帮结派,拉老乡关系似乎也是拉帮结派之一种,是不允许 的。江水君意识到了,班长不愿看到他和宋春来走得太近,他们的关系密切了,好 像会威胁到班长的地位似的。他要是公开站出来帮宋春来说话,只会增加班长对他 的疑忌。他把矿灯拧灭,退到一边去了。江水君也悄悄分析过班长李玉山不喜欢宋 春来的原因,分析的结果,他认为真正的原因不在宋春来本身,而是因为宋春来的 老婆。不在宋春来在井下干活儿多少,出力大小,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乔新枝过于 漂亮一些。班长的农村老婆来矿上看过病,班里的工人都见过班长的老婆。班长生 得这般虎背熊腰,力壮如牛,他的老婆却身瘦如柴,脸黄如饼,出气像拉风箱一样, 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人人都说宋春来的老婆长得好,据说班长也曾找借口到宋春来 家里看过。班长对宋春来的老婆评价不是很高,认为乔新枝的两个(被禁止)太大 了,像刚生过牛犊子的母牛的(被禁止)一样。江水君觉得班长说的不是实话。男 人往往都是这样,越是看见哪个女人长得好,越不愿意附和别人,故意给那个女人 挑点毛病,以掩盖真实的想法。班长一定会想,同样是男人,他的工龄比宋春来长, 拿的工资比宋春来多,他还是个班长,他没有娶到好老婆,宋春来凭什么娶到那么 好的老婆!他的老婆成年病病歪歪,别说与宋春来的老婆比好了,连健康都说不上, 真他* 的不公平,太不公平。在老婆的问题上心里不平衡,他就把气撒在宋春来身 上,从宋春来那里找补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甘蔗没有两头甜,天下的好事不能一 个人都占全。宋春来娶到了一个好老婆,在女人方面占尽风光和实惠,在别的方面 就得付出一些代价,吃一点儿亏。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情场上得意,在别的场就 有可能失意。这个场也应包括采煤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