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节很快过去,向阳坡上的冰雪一点一点化尽,春天来了。江水君还是和宋春 来一个场子采煤。春节,顾名思义,是春天的节日。节日以春命名,其实离春天还 远,真正到了春暖花开,两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井下还是老样子,一块结结实实的 黑,从头黑到底,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矿上的技术员说,煤炭是由亿万年前 的原始森林变成的。按技术员的说法,他们是在采煤,也是在伐木。他们伐的是变 成了煤的木头。他们愿意沿着伐木的思路想一下,在想象中,他们仿佛来到了一眼 望不到边的树林里。树林里有参天树,也有长青藤,分不清是树连藤,还是藤缠树。 树林里鸟也有,花也有。长尾巴的大鸟翩翩地飞过去了,眼前的各色野花一采就是 一大把。花丛中还有一股一股的活水,活水一明一明的,如打碎的月亮的碎片。亏 得他们不乏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的展开,他们才觉得井下的劳作不那么单调和沉 闷了,漫漫长夜般时间也稍微好熬一些。 这天放炮员放过炮之后,江水君和宋春来就一块儿来到班长分给他们的采煤场 子里。江水君用矿灯把整个采煤场子检查了一遍,顶板完整,压力不大,没有淋水。 煤墙如整块墨玉一般,上下连贯,中间没有夹矸。今天的劳动条件总算不错。有条 件不好的地段,班长才会分给他们。整个工作面条件都不错,没什么骨头,班长也 没办法,只得让他们也吃一顿好肉。溜子启动了,宋春来用大斗子锨往溜子里攉煤, 江水君拿镐头清理煤墙和底板,准备支柱子。他们两个对采煤技术都掌握得挺好, 称得上是熟练工。每天干什么,两个人并不固定,常常是轮换着来。比如今天我支 柱子,明天就攉煤;你今天攉煤,明天就支柱子。毕竟是老乡,又是长期合作,谁 多干一点儿,谁少干一点儿,他们从不计较。江水君用镐头刨煤,镐下一绊,刨出 了一根炮线。炮线是明黄色,如迎春花的颜色一样,灯光一照,在煤窝里格外显眼。 炮线是雷管里面伸出来的线,一枚雷管的线是两根,长约一米五。炮线是柔韧的金 属丝做成的,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皮。金属丝一律银白,塑料包皮却五颜六色,有黄 有绿,有红有紫。炮线是导电用的,炮响过之后,炮线就没用了。放炮员在检查崩 煤效果时,常常会顺手把浮在表面的炮线捡走,变废为用,或送给喜欢炮线的人作 人情。因炮线的颜色鲜艳,有人用它缠刀柄,有人用它缠自行车的车杠,有人用它 编小鱼小鸟,还有手巧的人用炮线编成小小花篮。江水君看见过一位矿工哥子用炮 线编成的花篮,真称得上五彩斑斓,巧夺天工。江水君自己不搜集炮线,每每刨出 放炮员未能捡走的、埋在煤里面的炮线,他就随手丢到一边去了。镐头没有把明黄 色的炮线完全刨出来,他去扯。扯了一下,他觉得有些沉,像是钓鱼时鱼钩挂着了 芦苇的根。这里当然没有什么芦苇根,只有煤块子和碎煤。他以为下面的煤块子把 炮线压住了,便使劲拽了一下,这一拽他觉出来了,下面有一个未响的哑炮。他把 炮线拽断了,哑炮留在了下面。如同人间有聋子,有哑巴,工作面出现哑炮一点儿 都不稀奇。放炮员有时连线连得不好,或炮线本身有断裂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哑 炮。哑炮当然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如果刨煤的人不小心,把镐尖刨在哑炮上,就会 把哑炮刨响。哑炮一响,人如同踩到了地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江水君听说 过,这个矿因刨响哑炮被炸身亡的例子是有的。那是掘进队的一个年轻矿工,刨响 哑炮后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是工友们把他包在一件胶面雨衣里,兜到井上 去的。拽断炮线的一刹那,江水君的脑袋轰地一下冒了几朵金花,仿佛哑炮已经响 了。他拔腿欲跑,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儿绊倒。他回头看了看,见宋春来还在下 面攉煤,证明哑炮并没有响,自己还完好地存在着。为什么说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 呢?外行有所不知,工作面不是平的,一般都是倾斜的,像山坡一样。到工作面走 一遭,等于爬一次山。因此,工作面上头叫上山,下头叫下山。这是煤矿的行话, 不宜多说。且说江水君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接着刨煤,更没有支柱子。他从 采煤场子里撤出来,到工作面下头去了。他跟宋春来打了招呼,说他肚子不太舒服, 出去埋个地雷。埋个地雷的说法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仿佛说者说时还无意。听者一 听就有了意。说者是他自己,听者也是他自己。改口是不行的,倘是换一个说法, 只会使意义加深,越描越黑。埋地雷的说法矿上的人都懂,人人都免不了埋地雷。 那不是真的埋地雷,是解大手的代称。埋地雷的典故是从一个很普及的电影片里来 的,在那个电影里,中国的民兵游击队在地雷坑里埋进了真地雷,也埋进了假地雷, 着实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恶心了一回。这个说法不是他们首创,是借用。他们首 创的说法是把撒尿说成点滚儿。饺子下进锅里,锅里的水滚了起来,饺子也漂浮起 来,这时需要用水点一次滚儿,到两次滚儿,延长一些饺子在锅里的时间,饺子才 会真正煮熟。撒尿又不是煮饺子,为何说成点滚儿呢!这个说法的来历不是很明确, 比喻似乎也牵强一些。可是,如同某种小范围内的黑话,一说点滚儿,这里的矿工 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点滚儿不必出工作面,甚至连采煤场子都不用出,一转身,掏 出家伙,点在溜子里就行了。溜子正运行着,里面的煤奔腾向前,这样可以把尿撒 得远一些,点滚儿也比较有动感。而埋地雷不行,不能就地埋,必须走出工作面, 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江水君跟宋春来说了他去埋个地雷,这话准确无误。宋春来 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江水君没有安排宋春来去刨煤,去支柱子。宋春来把松散 的煤攉完后,他想刨煤就刨,想支柱子就支。他不想刨就不刨,不想支就不支。一 切由他自己。然而江水君却没有告诉宋春来,就在他们的煤场子靠近煤墙墙根处, 有一枚哑炮。事情的玄机就在这里。 井下没有公共厕所,需要埋地雷时,都是工人自己临时找地方。之所以不能把 地雷埋在工作面,因为工作面空间狭小,地雷能量太大,加上有流动的风不断送进 来,一人埋地雷,全工作面的人都得掩鼻。就是到远离工作面的地方埋雷,也得像 猫盖屎一样,弄些浮煤真正把地雷掩埋起来,使地雷的能量释放得小一些。江水君 来到一处运煤巷的巷道边,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屁股朝里,脸朝外,蹲下了。他 把矿灯的灯头从柳条编的安全帽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他把巷道左右两边都照了 照,巷道里没有别的人,安静得很。不必担心会有女的走过来,因为矿上不允许女 的下井,井下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他把矿灯熄灭了,这样可以省一些电。埋地雷又 不是拍电影,不用一直亮着灯。江水君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拉出地雷,经过他的努力, 哪怕拉出一点点都行。他一边向下努力,一边听着工作面的动静。工作面的那枚哑 炮,才真正有着与地雷类似的性质。哑炮能不能炸响,他也吃不准。要是哑炮响了, 他在这里会听得见。那天班长训斥宋春来,有几句话江水君记住了。班长说,要是 宋春来埋在冒顶下面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宋春来的老婆就会变成别人的老婆。 以前江水君没想过这个问题,班长毕竟是一班之长,看问题就是看得远,说话也比 较尖锐。班长的话仿佛在江水君的脑子里打开了一扇门,他从这扇门进去,走神儿 走得深一些,也远一些。矿上每年都出事故,都死人。有时三个五个,有时十个八 个。死人最多的一年,是井下发生瓦斯爆炸带煤尘爆炸。死的多是年轻矿工,他们 的老婆也都年轻着。没错儿,矿工死后,那些年轻的老婆守不住寡,几乎都另嫁他 人。如班长所说,如果宋春来出了万一,他的老婆乔新枝也可能会再找一个丈夫。 那么乔新枝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嫁给谁呢?乔新枝也许不会再找工人了,会 找一个矿上的干部。干部不怎么下井,人身安全会有保障一些。凭乔新枝的长相, 对那些岁数稍大一些的干部会有一定的吸引力。班长李玉山也许会抓住机会,让乔 新枝嫁给他。班长对宋春来嫉妒已久,对乔新枝也垂涎已久,他不会放过千载难逢 的好机会。班长家里有老婆,这好像关系不大,他可以提出跟老婆离婚,也可以先 跟乔新枝拉扯上,等他病得不轻的老婆病死后,再和乔新枝正式结婚。当然了,江 水君本人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要他拿出足够的诚意,付出足够的耐心,不信感动不 了乔新枝。他相信,他和乔新枝是建立了一定感情基础的。春节期间在宋春来家里 喝酒,他从乔新枝频频递给他的眼波里看得出来,乔新枝对他高看一眼,还是很青 睐的。特别是乔新枝跟他碰杯时说的那句话,让他觉得大有深意,越想越有回味的 余地。乔新枝说,咱什么都不说了,后面还啊了一声。在只可意会的啊声里,江水 君听出了一种难言的亲切。乔新枝说什么都不说了,表明她对他有话说。之所以不 说,她大概觉得场合不合适,不愿被别人听了去,也是尽在不言中的意思。江水君 还回味出了乔新枝对他的谅解,以及达成永久和解的愿望,乔新枝仿佛在说:过去 的事就过去了,不要再放在心上。过去的事可以过去,那现在的事呢,是不是可以 重新开始? 灯光晃了一下,有人从巷道一头走过来。江水君的努力还没成果,便把身子蹲 得更低些。来人的矿灯照到了他,问:埋地雷呢?这次他没有承认自己在埋地雷, 说:乱照什么!他把矿灯打开,和来人对着照。他照出来了,来人是班里的一个工 友。他用矿灯干扰了工友的视线,工友就看不见他屁股下面到底有没有地雷。工友 的灯光移开了,跟江水君开了一个玩笑:小心别蹲在地雷上,自己埋的地雷把自己 的屁股炸烂。江水君愿意接受这样的玩笑,这时候是玩笑,换一个时候,玩笑有可 能会变成证明,证明他当时的确没在工作面。于是他添了一点儿内容,说:地雷是 给鬼子预备的,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他问工友:你也要埋地雷吗?工友说,他的 地雷还没造好,暂时没有地雷可埋。他到下面拉一根坑木。工友的矿灯为自己指引 着方向,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没听见工作面传来爆炸的声响,江水君还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估计,宋春来把 煤攉得差不多了。煤一攉完,宋春来就该放下斗锨,拿起镐头,开始刨煤和支柱子。 支柱子之前,必须用镐头把煤墙和底板的硬煤刨一下,因为煤墙被炮崩得参差不齐, 底板也高低不平,不用镐头刨一刨,加以整理,柱子就没法支。只要宋春来拿起镐 头刨煤,就有可能把哑炮刨响。没有听到炮响,他却听到自己头颅里有一种声音在 响。声音很低,却连续不断。像是宿舍里灯管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电流声,又像是巷 道里的风吹到坑木上长出的毒蘑菇发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听,声音似乎大些。他 睁开眼睛,声音似乎小些。这声音不是耳鸣,要是耳鸣的话,他自己能判断出来。 他断定这声音的确是从自己的头颅里发出来的。自己的头还会发出声音,这让他觉 得神秘,还有一点紧张。他突然站起来,一手提裤子,一手把矿灯安在安全帽上。 还好,他到底拉出了一点地雷,还点了一次滚儿。尽管他拉出的地雷很小,还不及 一颗地雷的十分之一,但他还是用脚驱了一些浮煤,把地雷埋上了。他埋得煤堆有 些大,有些夸张,与地雷的体积不成正比,成反比。他站起得这么快,仓促到连找 一个煤块擦擦屁股都没擦,是因他看到那个去拉坑木的工友已经转了回来。工友若 是看见他还蹲在这里,人家就会觉得他蹲的时间太长了,怀疑他不是在埋地雷,是 在制造地雷。为避免回转的工友看到他,他没有跟工友走同一条路线。他超前走了 一段,拐进了另一条巷道,准备绕一个弯子,再回工作面。 对宋春来能不能把哑炮刨响,江水君并没有多大把握,别说七分八分,连三分 五分都没有。哑炮的存在是一回事,能否变哑炮为不哑又是一回事。应该说把一枚 哑炮刨响的概率不是很高,须几个条件全部凑齐,哑炮才会开口说话。比如说,宋 春来必须动手刨煤,刨煤时必须没发现哑炮,尖利的镐尖必须刨在雷管的(禁止), 才能引发哑炮爆炸。缺任何一个条件,差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行。走在回工作面的 路上,江水君想到,也许宋春来把煤攉完就歇手了。今天轮到他刨煤,支柱子,宋 春来不一定会替他干这两样活儿。这两样活儿是技术活儿,相比之下,攉煤的活儿 要重一些,不出一两身汗,煤就攉不完。宋春来攉完了煤,当然还要喘口气。宋春 来不替他干活儿,他无话可说。结合班长对宋春来的评价来看,江水君对宋春来的 评价虽说不像班长打的分那么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这样想着,江水君对宋春来 刨响哑炮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江水君是从工作面下头出去的,回来时从工作面上头回来。工作面的倾斜长度 有一百多米,分为一二十个采煤场子。江水君回到工作面,没有立即回到他和宋春 来所负责的采煤场子,隔着别人的采煤场子,他要先观察一下宋春来到底开始刨煤 没有。这一观察不要紧,江水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头大跳起来。宋春来没有 偷懒,他在刨煤。是的,用镐头刨煤的的确是宋春来,不是他江水君。如果江水君 这会儿过去制止宋春来继续刨煤,还来得及。但他没有过去,而是悄悄转身,原路 退了回去。有名言说,人生的道路看似很长,其实在关键的时刻只有几步。一步迈 对了,则海阔天空。一步迈错了,有可能走进死胡同。在几百米深的井下采煤工作 面,在一个不易为人们所察觉的黑暗角落,这关键的一步,江水君无疑是迈错了, 沉疴般的疾患从此在他心里种下。这次他给自己找的理由不再是埋地雷,是到卸料 场拉一根坑木。其实工作面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问他出去干什 么。即使这样,他也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欺骗一下自己。 直到这时,江水君仍不能肯定宋春来能把哑炮刨响。他给宋春来打了一个赌, 也给自己打了一个赌。他给宋春来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把哑炮刨响了,怪不得别 人,是宋春来命该如此,是窑神爷的安排。他给自己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出了事, 合该乔新枝成为他的老婆。这事也不是由哪个人说了算,同样完全听从窑神爷的安 排。井上的事归老天爷管,井下的事归窑神爷管,在井下打赌,必须请无所不在的 窑神爷裁决。打赌的好处,在于可以把事情推出去,不管是输是赢,他都可以不负 责。这次如果赌输了,他从此不到宋春来家里去,对乔新枝再也不抱任何妄想。他 相信他有这样的志气。他没有往赢的方面多加设想,十赌九输,他小时候在农村老 家时就听过这样的话。这一次他赢了。他胳膊下抱着一根粗大的坑木,坑木一头拖 着地往工作面走。刚走到工作面的入口,他就听到了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