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矿上出了人身事故,总要开一两个事故分析会,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弄清原 因有三个目的:一是给事故确定性质;二是分清责任,该处分谁就处分谁;三是把 事故过程记录在案,作为一个案例以警示后人。分析的结果,放炮员没有责任。两 个放炮员,一次放几十炮,出现个别哑炮属于正常现象。排炮响过之后,他们到工 作面检查过,但工作面崩下来的煤很多,个别埋在下面的哑炮不可能全都检查出来。 班长没有责任。放炮之后,采煤工进入工作面之前,班长确实提醒过大家,要大家 注意安全。班长解释说,他虽然没有特别提醒大家注意发现哑炮,但注意安全里面 包括这一项。开分析会时,全班的矿工都参加了。矿上安全监察科科长向与会的矿 工发问:谁能证明班长说过要大家注意安全的话?有几个矿工先后举手,说他们能 证明。举手的人包括江水君。江水君并不记得班长说过那样的话,出于一种相当微 妙和相当复杂的心理,他站出来帮班长说了话。每个作证明的人必须报出自己的姓 名,由记录员记在本子上。科长问江水君:你叫什么?江水君说:我叫江水君。科 长又问:是姜太公的姜?还是长江的江?江水君把自己姓名的每一个字都说了一遍。 江水君脸色发黄,眼泡有些浮肿。这可以理解为他夜里没休息好,或为死去的阶级 兄弟掉过眼泪。那时工人阶级被称为领导阶级,所有的矿工都是阶级兄弟。江水君 跟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他也是被分析的对象之一。分析到江水君时,他手脚冰凉, 如同掉进了冰窖。他的头还有些晕,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他把右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用大拇指的指甲使劲掐食指的指头尖,听人说过这样可以使自己保持清醒头脑。他 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晕倒,一晕倒表明他心里有鬼,只会引起科长等人对他的 怀疑。江水君说,他出去解了一个手,顺便到卸料场拉回一根坑木,回到工作面时, 就听见工作面里响了一声。他没有把解手说成埋地雷,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任何不 严肃和容易产生歧义的话都不能说。他还说,他要不是出去解手,也会被炸死。那 样的话,这次事故死的人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坐在这里说 话了。说着,他自我作悲似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科长像是抓到一点儿破绽, 问:你们在井下解手不都是说埋地雷吗?会场上有人笑了一下。江水君说:那是说 笑话。科长又问:你说你去解手,谁看见了?谁能给你证明?江水君的眼睛找到了 那个工友,那个工友为他作了证明。那个工友证明时提到了他们两个当时的对话, 只得使用埋地雷的说法。这样的说法使会场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可科长的表情仍严 肃着,继续像庭审一样对江水君发问:去解手之前,你发现哑炮了吗?江水君说没 有。科长追问:真的没发现吗?江水君说真的没发现。江水君很害怕科长接着往下 问,要是科长问他当天的任务是什么,攉煤还是刨煤?他就得撒谎,回答是攉煤。 要是科长问谁能证明,事情恐怕就有些糟糕。他的脊梁沟在冒凉汗,脸上的黄色都 不能保持,变得比苍白还苍白,心理防线几近崩溃。谢天谢地,科长没有再接着问, 把他放过了。 责任由谁来负呢?总不能让死者宋春来负吧!说来哑炮真是恶毒 至极,它的哑是装出来的,像是在积蓄力量。它装哑的目的不止要炸煤,还要炸人。 它把个子不太高的宋春来炸到采空区里去了。采空区里都是放顶放下来的石头,那 些石头犬牙交错,层层叠加,每一块石头都比一盘石磨大。哑炮巨大的冲击力把宋 春来贴到了石头上,班里的人都不敢进采空区去揭。等矿上的救护队员赶来,才把 可怜的宋春来揭了下来。 分析来,分析去,谁都没有责任。死人不用负责,活人也不用负责。矿上给这 次死亡事故定的性质不是人为责任事故,是意外工亡事故。所谓意外,就是超出了 人们的想象,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所谓工亡,就是因工作而死亡,好比打仗的士 兵死在战场上。也有的文件表述为公亡,强调是因公死亡,不是因私死亡。因公和 因私大不一样,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因公死亡是光荣的,夸成万丈光芒都没关系。 因私死亡是可耻的,不但得不到人们的同情,恐怕还要受到批判。在物质利益方面, 对因公死亡的矿工家属,矿上可给予一定的补偿。要是因私死亡,死了白死,死亡 者家属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开事故分析会的当天,科长并没有当场宣布结论,没有给事故明确定性,说还 要跟矿领导研究一下再定。江水君理解,科长等人像法官一样把他们审问过了,只 是没有当庭宣判。在等待“宣判”期间,江水君的心锤子一直像在半空中吊着,忽 悠来,忽悠去,什么都靠不到。心锤子偶尔碰壁,砰砰砰就是好几下,像是要把心 锤子和心壁同时碰碎。他想去看望乔新枝,又不敢去。受到这样塌天般的沉重打击, 乔新枝一定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他不知怎样安慰乔新枝。见到乔新枝,他也 会陪着乔新枝哭,不哭说不过去。可是,他哭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会儿他在宿舍 里就想哭,一时又哭不出来,好像还不到时候。至于什么时候算到时候,他自己也 说不清楚。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知棺材指的是什么, 也不知道黄河在哪里。宋春来出事后,江水君把宋春来的一件遗物捎了回来,是那 只被煤染成黑色的帆布提兜。宋春来每天下井升井都提着它,江水君对提兜很熟悉。 江水君在工具房一角找到提兜时,里面还是空的,宋春来还没有往里装煤。他替宋 春来挑了几块煤,装进提兜里,并把提兜带上了井。他知道,乔新枝每天在家所烧 的煤,都是宋春来一兜一兜提回去的。宋春来不在了,以后他得帮乔新枝提煤,不 能让乔新枝缺烧的。如果说提兜是宋春来留下的衣钵,他必须把衣钵继承下来。装 了煤的提兜就在床底下放着,他想是不是现在就把煤给乔新枝送去。宋春来去世已 经三天,没人往家里捎煤,乔新枝断了烧的可不行。他起身下床,伸手从床下把提 兜提了出来。提兜在手上一沉,他心里也一沉。乔新枝若看见丈夫过去天天提的提 兜,睹物思人,又会伤心落泪。同时,他这么急着去乔新枝家恐怕也不太好,事故 的性质尚未确定,有人发现他去乔新枝家,只会增加人家对他的怀疑。他犹豫了一 会儿,把提兜放回床下,重新躺到床上。他闭上眼,希望自己早点儿睡着。人说熟 睡如小死,就让自己尽快地小死一回吧。小死上几回,也许事情就明朗了。到那时, 该他大死,他就去大死,无所谓。然而小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越是想小死,脑子 越倔强得很,七想八想,小死不成。这时他的脑子谈不上清醒,有条理。想什么, 不想什么,不是他所能当家。别看他脑子里翻江倒海,翻起的都是沉沙,什么都看 不清。不过他脑子也说不上糊涂,手在哪里,脚在哪里,他脑子里都有数。手往哪 里放,脚往哪里走,还是靠脑子掌控。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明了一下,像突然照 进一道亮光。宋春来是他的近老乡,他把宋春来叫哥,如今哥死了,撇下嫂子和侄 子,他不去看望嫂子和侄子,谁去看!春来哥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犹犹豫豫, 连嫂子家都不敢去,岂不是太没人心了!去,一定要去,什么都不怕,别人想说什 么,就让他说去。 江水君提着煤来到山下,仰脸找嫂子家的小屋。山上黑乎乎的,只有少数几家 的屋子透出一点亮光。亮光在高处,几乎和天上的星光接壤。嫂子家的小屋没有一 点灯光透出来,嫂子和侄子大概睡了。既然到了这里,还是要上山看一看。来到半 山腰,他又听见张海亮弹琴的声音。张海亮还是那样弹法,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迸, 每迸一声都像琴弦断了一样。江水君听不惯张海亮这样弹琴,他觉得这样的琴声不 太吉利。特别是在山上的黑夜里,张海亮弹得像断魂的曲子一样,简直有些瘆人。 你看你看,张海亮的琴弦没有断,宋春来家的琴弦却断了一根。宋春来家原来是两 根琴弦,宋春来一根,乔新枝一根。宋春来那根琴弦一断,只剩下乔新枝一根,恐 怕就没法弹了。来到小屋门前,江水君静了静气,轻轻叩门,轻轻叫嫂子。他听见 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异,有些陌生,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屋里没有应声。他 又叫了两声,屋里还是没有应声。这是为什么,难道嫂子不愿理他了,从此跟他断 绝往来。嫂子也知道他和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宋春来被炮崩坏了,他一点儿事都 没有,难道嫂子对他产生了怀疑。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恐怕他跟嫂子怎样 解释都解释不清。他往天上看看,天上是星空。他在山下看见星星时,星星并不是 很高,似乎就在山顶。等他到了山上,发现星星原来还是很高,跟他拉开着很远的 距离。山上有风,阵阵凉意随风袭来。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凉意却不见明显减弱。 春天的凉和秋天的凉不同,秋天,人们准备着凉,凉来了,那是应该的;春天,人 们准备着暖,凉迟迟不走,凉就显得格外的凉。嫂子不答应,再叫也不好。事情有 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当他准备离开时,回头再看,他才发现嫂子门上落着 锁。他伸手把铁锁摸了摸,往下拉一拉,锁的确锁得严丝合缝。怪不得叫嫂子,嫂 子不答应,嫂子不在屋里,怎么能答应呢! 他想起来了,嫂子和侄子一定被矿上的人接走了,被安排住在矿上的招待所里, 或条件更好一些的矿务局招待所里。和嫂子住在一起的,应该还有嫂子的娘家人, 以及宋春来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江水君听工友们说过,矿上有几个人,组成一个班 子,专门处理工亡矿工的善后事宜。班子里有男有女,有科级干部,一般干部,还 有医生。他们分工明确,有的唱红脸,有的唱黑脸。唱红脸的负责对工亡矿工家属 进行抚慰,陪着掉掉眼泪。有矿工的母亲和妻子哭得昏死过去,医生马上投入抢救。 唱黑脸的负责对矿工家属讲政策,双方就善后问题进行谈判。往往是红脸唱罢黑脸 唱,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红脸黑脸,他们的经验都很丰富,配合相当默契。这期 间,矿上还会拨出一笔经费,用以招待工亡矿工家属。除了让家属们住招待所,洗 热水澡,每天的午餐都有(又鸟)肉鱼肉猪肉牛肉。每个工亡矿工生前都不曾受过 这样的招待,都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午餐。他们死了,这是矿上给他们的亲人们的特 殊待遇。矿上的意思,人家的父母死了儿子,妻子死了丈夫,儿子死了父亲,给人 家的家庭造成多么大的痛苦,矿上花点儿钱算什么!而矿工的家属们都害怕得到这 样的待遇,这样的待遇是牺牲儿子或丈夫的宝贵生命为代价的啊!嫂子不在家,江 水君在小屋门前站了一会儿,只好下山。回到宿舍,他才发现那一提兜煤还在他手 上提着,几乎骂了自己。嫂子不在家没关系,他可以把煤倒在门口一侧的墙边,明 天再提回一兜子嘛!看来他还是有些糊涂了。 给宋春来工亡事故的定性,是采煤队的一个副队长在班前会上宣布的。副队长 说得一点儿都不郑重,有点儿轻描淡写。他说队长让他跟大家说一下,他就说一下, 宋春来的事就算过去了。副队长还说,他早就知道,这次事故属于意外工亡事故。 矿上出哑炮事故不是一回两回了,哪回定的不都是意外事故。不意外怎么着,谁还 故意埋下哑炮崩人不成!哑炮不长眼,崩住谁该谁倒霉,话只能这么说。人要想不 倒霉,就得多长点儿眼色,到工作面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副队长的话,别人也许听 得不认真,可江水君一字一句都没落下,都记到心里去了。他还很年轻,还没有结 婚,前面的路还很长。副队长的话关系到他今后的路怎么走,关系到他的命运,他 不能不格外重视。这下好了,他没事了,他的心不用再吊着了,可以回到原位。打 个比方,一个人被怀疑与一桩人命案有牵连,这个人被看起来了,在对他进行调查 和审问。这个人心里明白,他的确与人命案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成天提心吊胆, 惶惶不可终日。然而调查结果出来了,没发现他与人命案有特别的干系,他是无罪 的人,即刻获得释放。江水君此刻的心情和比方中的人心情是一样的,深感万幸, 如同从此得到解脱,获得新生。采煤队的班前会议室很小,只有两间屋。会议室里 没有座椅,只有几排粗糙生硬的水泥条凳。参加班前会的职工挨挨挤挤地坐在水泥 条凳上。矿工差不多都抽烟,会议室总是烟雾腾腾。有人舍不得买烟卷,就自己用 废报纸卷生烟抽。江水君不抽烟,他每次开会都嫌浓烟呛人。这天他没觉得烟味不 好闻,似乎觉得烟味还有些香。副队长从煤矿技术学校毕业,据说以前在科室当科 长。因他犯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矿上就把他下放到采煤队当副队长,以改造他 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以前江水君不爱听副队长讲话,他一讲话老是充满怨气。这 次不一样,不管副队长所讲的意思,还是说话的口气,他听来都很对味。他产生了 一点儿错觉,以为副队长的话都是为他讲的,都是为他开脱,他对犯过错误的副队 长产生了一种类似感恩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