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段阿姨算得上发屋资深老顾客,她看着金亚勤从一个青苹果样生涩的外来妹变 成了熟透的发屋女老板。十几年过去了,段阿姨始终没改变过发型,额头上方一绺 头发吹得蓬蓬松松喷上定型发胶,如同将一片枯黄的树叶顶在头上。金亚勤曾几次 想为段阿姨改变一下发型,均遭婉拒。段阿姨每回来发屋都事先准备好五块钱的硬 币,拍在玻璃柜上,然后人往理发椅上一靠,“亚勤,来,老样子。”金亚勤以为 段阿姨怕换个发型多花钱,其实段阿姨就是不付钱,金亚勤也十分乐意为她免费服 务,要不是段阿姨,她金亚勤能挣下这家发屋当老板么。 十几年前这家发屋主人是金亚勤的师傅,师傅从国营理发店下岗回来,凭一手 好技术将私人发屋开得有模有样,除了锦绣小区住户,远开几条马路的居民也都是 固定客源。金亚勤从扫地洗头学起,师傅管她吃住但不给工资,工资顶了学费。师 傅一招一式教,半点都不保留。金亚勤刚刚学会给女顾客用药水冷烫头发,师傅就 患了重病,发屋眼看要关门易主。段阿姨和几个常来做头发的女人替金亚勤出主意 :“小姑娘,你心灵手巧技术学得差不多了,想办法把发屋盘下来,有了这份家当 就算在上海站住了脚,将来子子孙孙都好做上海人了呀。” 金亚勤喜欢上海,她在发屋里吃萝卜干饭这几年,真正见识了上海人尤其是上 海女人的生活,那是与她浙西老家有天壤之别的一种生活,只要能在上海生活下去, 吃再多的苦在金亚勤看来都值得。金亚勤回了趟老家,死缠烂打逼着父母兄嫂替她 凑本钱,到头来还是父亲觍着老脸向一位在上海做服装生意的远房亲戚告贷,算是 盘下了发屋。金亚勤是个要强女子,每天在发屋里一站就是十几个钟头,三四年工 夫硬是靠一双手还清了所有债款,连店面房子产权都买了下来。师傅临终时都不忘 赞叹:“亚勤,你比师傅强多了。”金亚勤没有理由不感谢段阿姨,若不是当年段 阿姨几句话,她也许早就提了行李回浙西老家去了。 这些年来,“勤勤美发屋”生意一直不错,招进小娟小菊两个帮工妹有时还忙 不过来。发屋店面店堂也重新装修过,除了面积小点,其余硬件设施不会输给市中 心高档美发厅的。金亚勤的银行存款每年都有六位数增长,然而夜深人静,她躺在 床上抚摸着自己被染发剂洗发水刺激得不知蜕掉过多少层皮的双手,心底涌出的并 非都是成就感,更多的倒是无奈和惆怅。每每想到已经三十出头这个年纪,金亚勤 自己都会吓一跳,十几年的青春光阴就消失在这个小小的发屋里,她至今居然连正 式的男朋友都没交过。三十多岁的未嫁女人,上海人眼里都算老姑娘了,要在浙西 老家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做人。 金亚勤弄不清自己算不算上海人。除去衣食住行,她的上海话也已经讲得很标 准,只是说话太快时偶尔会蹦出几个老家方言土音,所以没人会知道她是不是出生 在这座城市里。发屋是女人们的信息中心,每天来发屋做头的女人潮汐般来去交替, 头上缠着发夹堆满泡沫都丝毫不影响她们张嘴的频率。这样做完头发离去时,不仅 带着审美心理上的满足,也带回了许多与别人交换来的奇闻逸事,因而天底下不喜 欢去发屋的女人大概不会很多。 金亚勤几乎知道锦绣小区很多家庭的事情,好像她从来就是小区住户中的一分 子,谁也没想过要把她当作异乡人。金亚勤总是带着惯有的笑容倾听别的女人聊天, 很少插话,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客头发上。只有当发屋里出现短暂的安静,而这 种安静似乎又让等候服务的客人感觉无聊时,金亚勤才会恰到好处地将目光转向最 后闭嘴的那个女人,“喔,真的呀,真有意思啊。”她的几个连接词,很快会将店 堂里平息下去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要是段阿姨在场,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新鲜话题好嚼,注意力便会集中到金亚勤 身上来。发屋女店主是为客人服务的,自然也有义务充当顾客们的谈话资料。段阿 姨不止一次当着众人面感叹:“亚勤啊,像你这样模样好脾气好,又肯吃苦耐劳会 赚钞票的小姑娘,真不晓得哪个有福气男人讨得到你呢。”前几年金亚勤听到类似 的话并不接口,段阿姨这种年龄的上海女人嘴巴顶利索,空头好话讲起来一套一套。 听她讲话的人一如走过蛋糕店门前,闻得香味诱人。一阵风刮过才发现肚子依旧空 空,不会真顶饿的。不过近来金亚勤再听到段阿姨讲这样的话,她也会似真非真凑 上去:“段阿姨你是讲真话吧,那好呀,你留心帮我物色物色,你段阿姨的眼光我 是顶顶相信的。” 金亚勤是真有点着急了,她这处发屋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男顾客,顶多来几个 青头皮小男孩。她自己日日窝在发屋里手脚不停,哪里有工夫有机会找男朋友。段 阿姨是上海人,交际广人头熟,她既然话讲出了口,金亚勤当然应该接上去,没有 拒绝的道理。可金亚勤哪里知道,段阿姨在发屋里将她夸得花好稻好,转身坐在小 区老年活动室麻将台边,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亚勤这女人蛮伤脑筋的,年 纪一年年大起来,连个男朋友也寻不到。上海男人不喜欢外来妹,再讲又是开发廊 的,钞票再多也没用,究竟名声不好听呀。” 段阿姨退休后成了小区老年活动室常客,而且是麻将台上的常胜将军。段阿姨 不爱同年龄相仿的牌友凑桌子,专喜跟七老八十的高龄老人做搭档,凭着年轻十几 岁的年龄优势,自然赢多输少。赢钱再多段阿姨也心安理得,“我在麻将台上陪老 人聊天动脑筋,他们就不容易得老年痴呆症,我赢点小菜钱也是付出劳动的,又不 白拿。”段阿姨自己都不会想到,她在麻将台上聊天,会替金亚勤聊出一段情缘来。 房家仁就是麻将台上牌友拐弯抹角托过来的。这个男人四十岁,十几年前从中 国南方某省偷渡至澳大利亚,后来澳大利亚政府赦免非法移民,房家仁也得到了一 纸永久居民身份证,在悉尼安定下来,不用再东躲西藏。房家仁没读过几天书,在 澳大利亚待了十几年才勉强会讲几句大舌头英语。有了合法身份后房家仁用打工挣 来的钱开了家小小的洗衣店,同时也想回中国来找个女人做老婆,他要求不高,只 要那女人肯跟他同甘共苦,一起打理洗衣店就行。 段阿姨很快就想到可以把房家仁介绍给金亚勤,她拿了这个男人的照片来发屋 对金亚勤说:“亚勤啊,真正是天赐良缘,你今年三十二他四十,相差八岁吉利发 财呀。再讲你们两个都是白手起家勤劳致富,将来合在一块不知会创出多大家业呢。 人家男方现在是澳大利亚公民,就是外籍华人,你要是嫁给他,好比人生路上踩着 跳板,第一步跳到上海,第二步就跳到外国去了呀。” 金亚勤没想过要去外国,能做一辈子上海人她已心满意足。而且金亚勤内心是 想有朝一日嫁个上海男人,哪怕是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男人,没有钱也不要紧,她 可以靠发屋挣的钱同他一块过日子。只要嫁给上海男人,将来他们的孩子就是彻彻 底底的上海人了。然而上海男人从来没有让金亚勤进入过他们的择偶范围,除了她 没有上海户口这个客观事实以外,有勇气娶回一个发廊女的上海男人实在不多见。 金亚勤心里十分委屈,她的发屋其实一年到头看不见几个成年男子,有的男人想进 来理发,一瞧见满屋坐着女人便退出去了。“勤勤美发屋”从来不提供按摩之类的 暧昧服务,金亚勤靠两只手辛辛苦苦挣着干干净净的钱,可她怎么能将自己与“发 廊女”这个名称切割开呢? 从照片上看房家仁是个面相老实的男人,虽说他当年出国的方式不太体面,但 现如今也算有了合法身份和一点家产,太太平平过日子是不会成问题的。金亚勤既 然找不到上海男人,那么嫁到外国去,也是对上海男人的一种报复,外国总不会比 上海差吧,连那个时尚女孩青青都处处以洋派为荣呢! 金亚勤朝段阿姨一点头,没多少日子房家仁就从南半球飞来上海相亲。段阿姨 在锦绣小区不远处的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就算完成了她介绍人的全部任务。房家仁 在上海待了五天,天天晚上约金亚勤出去吃饭,只不过去的都是小饭店小面馆,还 有一回是比萨饼屋,房家仁说他曾在悉尼送过几年比萨饼外卖,喜欢闻那个味道。 金亚勤有点失望,她以为房家仁在外国住了十几年,怎么也该沾上点洋气,至少得 将约会地点安排在咖啡馆那种地方,像很多成为夫妻之前的上海男人女人,稍稍浪 漫一回。房家仁离开上海前大约悟出了金亚勤的心思,说:“往后你来了悉尼,我 带你去情人港喝咖啡,那儿有数不清的咖啡馆酒吧,都是为情人们准备的,才浪漫 呢。” 房家仁回澳洲后隔三岔五打电话来,金亚勤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只要这个女 人点头答应,房家仁立刻就把她娶到身边来当老婆。金亚勤有生以来头一回让一个 男人穷追猛攻,心里不管怎么说都是甜甜的,她在电话里呵斥房家仁:“没见过你 这种男人,见过几次面就好谈婚论嫁啦,谁晓得你在澳大利亚干什么,没准是捡垃 圾的呢。”房家仁这下真的急了,“你最好来悉尼亲眼看一看,我是不是捡垃圾的 或是人贩子想拐骗你。”金亚勤笑了,觉得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她丝毫没有想伤害 这个老实男人的意图,“你说得倒轻巧,亲眼看一看,悉尼又不是南京路徐家汇, 想去就好去的。”房家仁说:“亚勤你去旅行社办个澳大利亚团队游吧,容易得很, 现在情人港天天挤满了中国人,都是来旅游的。”金亚勤心口一阵狂跳,是呀,她 怎么就没想过去澳大利亚旅游呢,实地考察一趟房家仁的生存环境,眼见为实嘛。 现在中国人只要有钱,出国旅游早已非稀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