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来工艺厂有很多人都走了,换了单位,搬走好几户人家,桑小娜就搬了过来, 搬到西堤路72号工艺厂宿舍601 室,恰恰与程青做起邻居来。后来桑小娜总要追寻 自己对程青最初的印象,除了那一脸笑,那一颗轻薄自己的痣,桑小娜什么也记不 得了。 看来,程青是无意之中伤了桑小娜的自尊了,而这一切程青肯定是不知道的。 那都是桑小娜内心的一个秘密。 有一次,桑小娜无意中听别人在议论程青,说程青这个人气质不错,就是傲了 点。有个人就说,有什么好傲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几个男人,相书上说,眉间的 痣是花痣,除了观音菩萨,凡间的人没有一个眉心的痣长在正中,或者偏左,或者 偏右,我看程青的痣是偏了左一些的,绝对一个水性杨花的主呢。桑小娜当初听到 那些议论,内心突发性地有了快感,好像终于找到了击败程青的突破口,也就是程 青的软肋,或者可以说是把柄,她莫名地有了要和程青赶紧对话的念头。 这以后,桑小娜的心情就无比地舒畅起来,在楼道碰上程青,隔了老远就喊, 程姐,你回来了。程青开始有点惊讶,桑小娜一直都喊她名字,现在喊程姐,换了 一个字忽地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但那是一种软硬兼施的拉,是强扭一个瓜的意 味,程青不习惯但又不能不答应,每次都会尴尬地笑一笑说,你出去啊。桑小娜说, 加班呢。我们哪有你幸福啊。程青笑笑,哪里啊。 桑小娜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在程青面前是占了上风的,她觉得一个女人,要是 床上有了什么事叫外人知道,那是最叫旁人看低的。她想,要不是程青第一天就给 我那样一种摧枯拉朽的笑,对了,还有那颗让她惊艳的美人痣,我是犯不着和她这 么较着劲的。她偶尔也觉得自己不能太残忍,每次碰到程青,都要在心里鄙薄她, 笑她骨子轻,没有三两重。不过桑小娜回头想想,毕竟程青也没怎么作践自己,就 为了那笑啊,那不定是她天生的呢。桑小娜心里刚刚有了愧疚时,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一天,桑小娜上楼时碰到了那个男人,代表602 室来收电费的,是秋天了,男人 穿着藏青的西服。也是藏青的。是西服。但是那个好看啊,配上那条暗红条子的领 带,别提有多儒雅了,这藏青,好像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高雅、贵族。他看见桑 小娜上楼来,笑一笑让开了身,并没有说话,桑小娜就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突 然说,你的领带真别致。这话就像是那一天从厨房端出来的茶一样,越发地突兀, 男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桑小娜是在自言自语。小娜意识到自己的十三点相,很 快换了话,你来看程姐呀,她是不是又感冒了。男人有点吃惊,停下来,说,没有, 没有,谢谢你关心她。桑小娜说,什么呀,你才关心她呢。我虽然和程姐是同事, 但我们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级别不同啊。男人听桑小娜这么说就又笑了笑,看着 桑小娜说,程青说她蛮喜欢你的。桑小娜说,是吗,我也很喜欢程姐的。这样客套 几下,两个人才开始说再见。 桑小娜忽然没来由地烦躁,她不知道自己丢失什么,要点什么。她就是觉得不 通气,憋闷,她噔噔噔上楼,打开门砰一声关上了。刚脱了鞋躺到床上,就听到敲 门声。她踢踢踏踏拖着鞋去开门,见是程青,程青穿着一件睡衣,脚上拖着一双棉 拖鞋,粉色的,和睡衣的天蓝组成了一种特别的效果,加上程青像是刚刚洗了澡, 浑身散发出香气来,是暗香,不动声色的,她像是含苞的荷花,隐隐地浮起来。程 青的手伸出来,说,小娜,我看你出去买菜也背个大包很不方便,这个手袋你拿去 用吧。桑小娜绝没想到程青来了这一招,桑小娜在心里说,怎么,作践我啊。但她 又觉得那手袋真的漂亮,细看一眼还发现了一根细小的手链,像是不经意搭在手袋 的拎带上,那根手链是由很多月牙形和心形组件连起来的,半个月亮连着一颗心, 把所有爱情都说出来了。桑小娜想,看不出程青这个女人,浪漫得很哪。 桑小娜开始推辞,说是我背惯了大包,大包好啊,里面可以放很多东西,但是 推辞的力度很小,居然手还握住了拎带。程青顺势把手链拿下来往桑小娜手腕戴, 桑小娜说,哎呀,这是什么呀,我是不习惯穿金戴银的。程青握住桑小娜的手,把 她的袖子往上掀了一截,说,多白嫩的手腕呀,天生的,你看,就缺一条手链。程 青把手链的细扣子连上,说,你看你看,小娜,这链好像就为你做的。 桑小娜抬起手腕来看,白皙的手腕果真变了样,透出高贵来。正好小娜手里还 拎着手袋,那样一映衬,生生地把小娜的虚荣心给满足好了,而且是那样的扎实。 再看程青,笑着说着动作着都是那样的发自内心,丝毫没有做作的痕迹,小娜客气 几次终于收下来了。 桑小娜自从收了程青的一只手袋和一条手链后,碰见程青总是觉得欠了一点什 么,但身边实在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本来想买点水果什么的,到市场去火力侦察 了几次,廉价的水果不好意思买,稀少的热带水果贵得像要了你的命,丝毫不管你 的死活,不管你的钱包多少力不从心,照样要出三四十块钱一斤。桑小娜忍着了不 买,后来,弟弟要来城里,桑小娜就让母亲准备了一点茶叶,是春茶,门前山上种 的,母亲自己炒制,又用报纸啊牛皮纸啊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放在灶台上,要 送贵客的。还有树上刚摘的柿子,用了一个小的竹篾方筐装起来,怕磕伤了,柿子 是最怕磕的,一磕,所有的容颜都会惨不忍睹。母亲还专门用毛线钩了一双拖鞋叫 弟弟带来,弟弟说,母亲多年不用钩针做活,手腕都钩肿了。 桑小娜一样一样整理好了,趁程青在家就送了过去,程青当时很感动,拉着小 娜的手称赞这些礼物的好,同时强烈表达了她的欢喜,当着小娜的面,程青还试穿 了那双拖鞋,说手工多么好,三种毛线夹花,没有一番功夫是做不出来的。小娜听 着也是很受用,前面的担心也消散了去,觉得程青傲是傲了点,但人情世故拿捏得 很恰当。程青还冲了一杯咖啡端给小娜,要小娜趁热喝,小娜闻着觉得很暖暖的香, 很贵族的味道,她不由得挺直身子,就着杯沿啜了一小口,咖啡到底是不同的。小 娜想。程青姐,你的痣长在这里真好看,是美人贵妇痣呢。 谁知过两天,桑小娜她弟弟带来的东西如数躺在楼下垃圾桶里,那双拖鞋上面, 还沾上了很多西瓜汁,柿子已经破败不堪,那红也是触目惊心。桑小娜气冲冲上楼 质问程青,程青说,是吗?哎呀,你看他多糊涂啊,我让他丢垃圾的,他倒好,拎 错袋了,男人终归是粗心马虎的,小娜你别生气啊。小娜想说拎错袋了?你本来就 装在黑塑料袋里,我送你时可是一件一件分开来放在你桌上的。她越想越生气,这 时才觉得程青是藏了很多心机的,小娜想,城里人怎会是这样的虚伪。她原想把手 袋还给程青,或者一狠心丢到垃圾桶里,但是,想象了几次以后,终究有点肉痛, 后来索性把手袋锁进了抽屉,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到了晚上,或者要出门时会不经 意打开抽屉,取出手袋,在镜子前面左顾右盼,可恨的是,她总是发现自己所有的 衣服在手袋面前都要逊色起来。 弟弟来到城里后,桑小娜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因为弟弟的住宿问题, 厂里有严格的规定,非本厂职工不能在工艺厂宿舍住,弟弟每一次从传达室进来后, 到十点左右,传达室的老张就来敲桑小娜的房门,桑小娜,桑小娜,要锁门了。这 个时候,小娜总是要感叹城里的寸土寸金,觉得自己尽管在工艺厂谋到了一只饭碗, 本事还是不大,连弟弟住的地方也没有。弟弟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不包食宿每月 工资四百五十元,当然是舍不得拿出钱来另外租房。后来同部门的老工人杨告诉她, 西侧围墙那里倒是有一个地方,可能刚好适合你弟弟进出。桑小娜看着杨那神气, 眉开眼笑的样子,清瘦的脸颊,灰白的头发,就算穿了那件藏青的工装,套上洗白 的劳动布袖筒,但是气质在那里摆着,是老底子城里人的那种清高,那种拒人千里, 又夹杂了一些对乡下人的同情。小娜半信半疑去了西侧围墙,原来是一个洞,在墙 角跟,小娜弯下腰来,刚好一只黄狗窜出来,小娜惊叫一声,她才明白,那是一扇 狗的门,也许因为挤身进出的次数多了洞口豁朗了许多,洞口边沿有很多黄渍,估 计是路人方便多了形成的,这会儿,那些黄渍在阳光下发出阵阵尿臊味。桑小娜的 眼睛模糊起来,她怎么舍得弟弟从这里进出呢!她想,那个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 一点善心都没有的呢,怎么会叫他想起这样的话来,也就是说,在他眼里,我们乡 下来的人,就是狗,是狗。桑小娜第二天见到杨,居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起来,手也 有点发抖,有好几次都把美工笔掉地上。 弟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晚上吃过饭,弟弟说,我到同学家去看看,过半个小 时,弟弟却进来了,桑小娜看见弟弟身上很多灰泥,明白了弟弟是怎么进来的,他 已经通过那一个狗进出的洞了,但是她一直没有问,弟弟也没有说。 而这样的事程青是碰不到的。也是奇怪,桑小娜自从那次看见自称602 室的男 人后,隔三差五他就会来,但是,桑小娜却没有一次听到传达室老张来敲程青的房 门。桑小娜曾经暗暗想过,不要让我碰上,不要让我碰上,我要碰上,看老张还怎 么嚣张。那样想着刚过去没几天,桑小娜就见到了那男人。很晚了,桑小娜加班回 宿舍,身子特别疲惫,她是拖着自己的双腿上楼的,到五楼她抬头见六楼的路灯亮 着,再细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她轻手轻脚上楼梯,见男人自己开了门进去了, 桑小娜发现,男人的衣着都变了,穿一套什么牌子的休闲装。桑小娜忽然有了好奇, 想知道他会和程青谈些什么,但因为实在疲倦,她掏出钥匙来,开了自己的门进去。 大姐打了个电话来说外甥啸啸要来城里住几天,因为暑假,啸啸找到了一份家 教的活,啸啸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和弟弟很玩得来。桑小娜担心住宿的事,正不知 道怎么办,啸啸却已经来了。 当晚,弟弟和啸啸两个人出去打篮球,桑小娜那晚没有加班,在家闲着没事, 就坐着想想过几天厂里组织职工外出的事,她还没定好要不要出去。厂部这次组织 人员外出考察,实在是游山玩水,设计组的工程师费用全免,而美工组的职工自己 承担一半费用,又不能不去,桑小娜心疼钱呢。正犹豫之间,门砰砰砰响起来,桑 小娜开了门,却见弟弟背着啸啸,啸啸满脸是血,下巴开了一条口子,血正滴下来。 桑小娜平素最怕见血,手脚都凉了,她惊恐地呀了一声,啸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弟弟的脸铁青,左边脸颊处肿起来,弟弟本来就瘦,这下更衬出两边颧骨的高耸。 弟弟说,姐,我头晕,我们被打了,他们有三个人。 接下来桑小娜的很多动作其实是机械地完成的,她从包里掏出钱包来,哗一下 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桑小娜拣起了整的零的钱,说,我们去医院。话刚说 完,弟弟就说姐我有点恶心,他把啸啸放到凳子上,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几下,眼 里有泪下来。啸啸坐在凳子上,说,阿姨,他们用毛竹竿打小舅的头,竹竿都敲成 了片。桑小娜听得心都碎了,她打开门,又拉起弟弟,走,快点去医院。对面门开 了,程青走出来,小娜,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你屋里声音很大。桑小娜像是 突然见到亲人一样,有说不出的委屈,眼泪流出来,只说,程青姐,他们打我弟弟, 打我外甥。 桑小娜和程青后来尽管还是有很多疙瘩,心存芥蒂,但是这个晚上的恩情小娜 是不会忘记的。程青那一天晚上很快帮小娜把事情料理好了,包括去医院看医生, 包括报案,包括后来的一系列桑小娜个人无法做到的事。这件事桑小娜一直没敢告 诉大姐,大姐所有的日子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当时啸啸考上师范大学,大姐总是充 满向往地对啸啸说一些城市生活的美好,虽然那都是她个人的想象。小娜想,大姐 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 桑小娜的生活很快有尖锐的问题出现,经济来源,两个大男孩的住宿问题。程 青帮桑小娜在传达室老张处打了圆场,老张才允许小娜留宿自己的家人。小娜几次 对程青讲那个晚上的事,说公安怎么还没有抓到那几个凶手呢,他们每天都在干些 什么呀。还说每个路口都装了监控,有什么用啊,还不是一点眉目也没有。程青就 又送过来一沓钱,说,小娜,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小娜说,程青姐,多亏 了你。程青拍拍小娜的肩以示安慰。 小娜问弟弟,那些人是谁呀怎么就那么狠,是不是你在单位结怨了。弟弟说, 我和啸啸打完篮球回来,到围墙外面,我们刚想钻进来,那辆车开过来,我们来不 及让开,他们就在车里骂我们是狗,骂我们是猪,又说乡下人到城里来做什么,还 说我们占用他们的资源。啸啸回了一句有车了不起啊。他们就下来了。姐,他们用 砖头敲我的头,又用毛竹打我。小娜的心仿佛被割去一块,被剁碎了,钻心的疼, 小娜左手扪住胸口,走过去摸摸弟弟的头,别说别说了,姐姐心疼。 小娜想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了,弟弟他们都到围墙外了,就差低下头从那个狗 洞钻进来,要是钻进来就没事了。小娜第二天到过西侧围墙,她看见几片被拍散了 的毛竹零碎地在路上,有几块砖头散落在离竹片远一点的地方,小娜想起弟弟说, 看车上的人下来,他和啸啸想跑的,但是因为那里没有路灯,他碰到围墙的拐角摔 倒了。小娜想象得出那个晚上,两个年轻的男孩子被几个从车上下来的人追着打, 竹子破了用砖头。她隐约看见砖头上还沾着血迹,小娜的腿开始抽搐,她的眼泪哗 哗流下来,她抽咽着觉得自己多么无能为力。 啸啸的下巴缝了十二针,隔三天就得去换纱布。那天晚上,桑小娜带着啸啸换 纱布回来,快到围墙了,啸啸叫起来,7879. 小姨,就是那辆车,那个车牌我记得。 桑小娜想起那天晚上弟弟一直念叨的那个车牌,7879,现在,车就停在她的眼前, 小娜的心狂跳起来,她想打电话报警,但很快改变了主意,110 能帮我做什么呀, 多长时间过去了,一点回音也没有。她停在车边,让啸啸回到601 ,说你好好照顾 小舅吃药,我要处理好这件事。大约十一点多,车主来了,居然是那个收电费的男 人,“我是602 室的,我来收电费,你是桑小娜吧”。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也似乎是简单了,小娜很有点踏破铁鞋的感触,说 句实在话,小娜并不讨厌这个男人,相反还微微有点好感,觉得他说话做事都是那 样彬彬有礼,但是,为什么他也会这么残忍。小娜不知道怎么开口和这个男人说话, 她站在车旁边,觉得这辆豪华的车上,散发出寒冷的气息来。怪不得程青这么热情, 怪不得110 后来一次都没有露面,原来是这样啊,按他们城里人的说法是摆平了。 有愤怒,也有不平,小娜的胸口起伏得厉害,看他怎么和我说明白。小娜的心 狂跳起来,她觉得一场冲突即将开始。但当小娜看见那个男人向她走来时,居然不 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说出那晚的事来,她看见那个男人走过来,他看见她了,他有 点惊讶,说,桑小娜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娜说,这是你的车,你的车牌是ZAx7879. 男人说是啊,你记住啊,下次看到我的车你招呼我我会送你的。小娜说,我会记住 的。 小娜把那个艰难的解说过程留在程青那里,她说,程青姐,你真能装,你以前 是演戏的吧。程青又冲了一杯咖啡,端给小娜,她拍了拍小娜的肩,小娜,你听我 说。但是小娜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把那杯咖啡倒进了马桶,走出来说,我知道我 拗不过你的,但是你是要给我一个好的解释的,程青!程青后来给小娜的解释是, 车确实是他的,但是那晚他没有开车,被朋友开去了,他朋友喝了酒不能开车,叫 了另一个朋友开的车。 到底是谁让我的弟弟我的外甥受了那么多苦,小娜说,我们连算账的地方都没 有了,我们挨了打都是被白打的,凭什么呢。 当然事情发展到后来还是圆满的,男人说,车是我的,我肯定要负责,于是付 清了所有的医药费,又加了两千元说是给两个大男孩补补身子。 程青那一天又敲开小娜的门说,小娜,我知道你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也有 责任,程青就又要拿出钱来。小娜忽然说,你的钱怎么那么多呀,你赚钱怎么那么 容易呀,你到底是怎么赚的钱呀。 程青像是挨了一记耳光,她浑身打了一个颤,说,小娜,你真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