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边桑小娜惊慌地缩回了头,猫眼是原来就有的,桑小娜刚搬过来时不习惯, 说是在猫眼里看人,和老家在板壁上凿个孔偷看人洗澡有什么区别,她是不会干那 种事的。但是,最近不一样了,桑小娜已经决定要换一种活法,她对猫眼情有独钟, 就在三个小时前,她看见602 的男人来了,这一次,隔着一扇门,从猫眼看男人, 忽然觉得男人其实长得不怎么好看,只是个头很高,有一米八吧,倒是有一个地方 很吸引桑小娜,就是那条领带。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佩着领带的,当时 有一刹那小娜像被什么击中了,有点怦然心动的感觉,而小娜想起来,那次男人看 到她时,也是愣了一下的。男人用钥匙开了程青的门,手里提着两个大的包,桑小 娜看不见包里有什么,在猫眼里看事物,很多都是变了形的,这让桑小娜觉得躲在 门背后的自己也变了形。 过了有半个小时,男人带着程青出了门。程青忽然很女人的样子,桃花一样的 面容。他们关了门,男人很快把路灯给揿灭了,桑小娜从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见, 男人弯下了腰,说,来,来,我背你。 就这样一个动作,彻底把桑小娜给击倒了。桑小娜想起在老家,那个和自己领 了结婚证的准丈夫,每次觉得爱不够桑小娜时,总会弯下腰,说,小娜小娜,来, 我背你。那么,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爱不够程青呢。 游植物园是程青提议的。那个晚上,程青回到六楼,下意识看了一下桑小娜的 门,她的视线闪过那个圆凸的猫眼,先是黑暗继而又亮了,程青知道桑小娜在看她, 她在心里笑一笑,暗想,我还是离不开她,还是巴巴地要回到六楼来;她也是少不 了我,都十二点了,还在猫眼后面等我。算了算了,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过吧,面对 面住着个没有杀伤力的对手也是蛮有意思的呢。想开后,程青胸襟豁朗大度起来, 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不应该还带着小农民的那种小心眼的。她 回到房间刚刚梳理好自己,他就来电话了,说,我快到家了。你呢。程青轻声笑了 笑,说,你累了吧。他沉默片刻,说,我幸福,我累着也幸福。又说,我看到窗口 透出灯光来,她一定还没睡,妻子在等我呢。 程青说,那,那你快回家吧。 他说,我已经激动不了了。程青知道他的意思,刚才在车上,他们两个像是要 生死别离一般,在有限的空间无限地舒展了各自的身体,带给程青的感觉仿佛是在 广阔的草原上,自己驾着骏马在狂奔,她那一刻曾想到,就这么死了去也是情愿的。 而他含着程青的耳朵说,就这么死了去,我也愿意。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爱情更幸福 的呢。 现在男人要回到自己的家里,要和自己的妻子度过夜晚,程青感觉得出他内心 的恐慌,说,她是那么爱你。他说,我知道。 然后程青就提议不如找个阳光好的日子去植物园,听说植物园旁边开了家西餐 厅,他说好的,就定在下周六吧。程青突然说,我想邀请桑小娜一起去。他说,好 啊好啊,我也带上朋友。程青说,谁呀,他多大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说, 三十一岁。程青说,咦,和我同年的。不如我们撮合他和桑小娜吧。 就这么定了。程青早早就和桑小娜说了,说是周六去植物园。小娜说,我可能 要加班的。程青说,这个月的货不赶,不用加班赶屏风的。小娜就说,去就去吧, 我也还没去过植物园呢。 那一天起先阳光还是不错的,十一月初了,奇怪的是今年十月小阳春,桂花第 二次开放,扬起满街的香来。那桂花是嫩鸭子黄,娇媚的样子,仿佛是待嫁的新娘。 小娜想起自己老家门前也有一株桂树,秋天的时候,母亲总要采下一些花,用白糖 拌起来装在一个陶罐里,到冬天,父亲的咳嗽照例是要显身的,母亲就把糖桂取一 勺出来,又用鸭梨煮汤,汤里放下那一勺糖桂,父亲喝了那汤,有半来个月好挨。 过了半个月,那糖桂汤压不住肺里的浊气,又咳将起来,母亲这样一年一年下来, 也算是半个家庭郎中了。在工艺厂的厂区,也是有几株桂花的,小娜说,植物园里 也有桂花的吧。 程青说,桂花当然是有的,那里都是植物嘛,有氧空间吧。对皮肤好。 到那天,程青早早地来敲门,说他在等了,小娜也依稀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从高高的围墙外面传进来。小娜说,我要不要带一件衣服,怕到时候冷。 程青说,小娜,你心思真细啊。 走出围墙,看见前面一辆车,小娜当然是叫不出车名的,但是她认得那牌子, ZAx7879 ,小娜的心被刺一下,弟弟被打晕的头,啸啸破了的下巴,碎了的毛竹片, 零散在地上的砖头,组成了一串尖利的子弹,唆地向小娜飞来,仿佛要穿透她的心 脏。小娜的胸口兀地疼起来,她用手扪住胸口,说,程青我不想去了。车门开了, 出来那个男人,小娜小娜的喊,说,来来来,上车了上车了。小娜身不由己上了车。 她坐后面,还有另一个男人,阳光晴好的样子,板扎的身子,清爽的头发,对小娜 欠一欠身子以示欢迎,小娜也笑了笑。前面的男人就说,小娜,这是我朋友,伯年。 伯年,小娜,程青的姐妹。 伯年。这个名字让小娜觉得可笑,古典的味道,感觉应该是个私塾先生的名字。 伯年伸出手来,你好。小娜也伸过手去,你好。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在车子的 颠簸中都没有用力,都是那么不上心。 程青在前面反照镜看见小娜没有多少生动的表情,再看伯年,一张端正的脸, 年轻飞扬的那种气势,程青忽地觉得世上好看的男人终归不少的,像伯年。但是对 自己贴心贴肝好的男人,怕是只有他了。程青看一眼男人,在开车,很专注,拐弯, 左转,右转,手动调挡。程青喜欢看男人开车专注的样子,那些肢体语言都可以用 上性感两个字了,她默默地在心里笑了,她觉得男人开车的样子好看极了,同时又 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子。 植物园那样的宽广,叫小娜无所适从,小径分岔,抬头之处,均是枝繁叶茂。 这里安静、舒适、适合散步,当然还适合拍照,那一边,程青早已经把数码摄像机 提在了手里,退着在拍摄。小娜说,别拍我别拍我,要用手挡在前面。两个男人哈 哈笑起来,觉得小娜这个女孩还是蛮羞涩的。 那一边是三三两两的人,有几张长方形的圆木桌子、圆木凳子,看书、聊天, 也有打牌的,小娜坐下来,程青在那边帮伯年拍照,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小娜 看见男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步子很小,速度很慢,她迅速从包里掏出铅笔和纸,刷 刷刷,头发、脸、眼睛、鼻子、嘴唇,一身休闲夹克,脸上有斑斓的阳光,身后是 一大片森林。小娜的脸忽然红起来,虽说自己是喜欢画画的,但似乎从来没有把一 个男人画到那么健朗、有力。 男人走过来,见小娜把笔和纸收起来,说,写生了?我看看。小娜有心想要把 画留下来,往包里塞进去,男人就笑说,什么秘密呀,是不是把心爱的男朋友画起 来了。小娜斜了一眼男人,从包里抽出那张纸来,推到男人面前,男人一声惊叹, 说,小娜,你把我画得帅气多了。小娜看着远处程青的笑容,忽然说,你比纸上帅 气多了。又添一句,你到底是生动着的,比这纸上多了一点东西。男人说,什么? 小娜停一下,说,忧郁。 男人说,忧郁这个词不适合我。小娜说,适合谁呀。 男人说,适合你。小娜,我第一次见你,你的身上就有那种忧郁,像是天生的。 那是一种气质,谁也学不了的。 小娜没有说话,她看程青和伯年慢慢朝这边走来,这会儿是伯年给程青拍摄, 程青的胸饱满而丰润,那是男人带她去香港做的,只要在白天穿上那一个套子,就 像是天生的胸部,毫无破绽,几乎和几年前程青被割去的那一对(禁止)没有两样, 照样是坚挺的,手感很好,弹性十足。小娜看着程青那灿烂的笑,没有来由地为自 己悲哀起来。 小娜回头看了看男人,男人很快把那张纸收起来,看小娜一眼,轻声说,我要 了这画可以吗?小娜默许了。 中饭是在植物园外面的西餐厅吃的。座位很明确,小娜和伯年一边,程青依偎 在男人身边,她把那架摄像机搁在旁边台子上,是开着的。 小娜点了中餐,荷香腊肉竹桶饭,一份芙蓉汤。程青要的是三明治,外加一杯 卡布其诺。伯年要了一份牛排。男人居然也要了一份中餐,而且是很普通的扬州炒 饭。小娜的内心一热,她一厢情愿地把男人想象成为自己解围了,她站起来说到洗 手间,伯年和程青轻声说着如今流行什么样的饮食,话题很滋润。男人也起来到书 柜旁边取书,小娜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书柜,看见男人的背影,男人转过身来,手 里拿着一本现代素描精品欣赏,文不对题地说,我也喜欢吃中餐。 小娜扑哧一声笑了。她抬头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小娜的内心有一点细微 的火,像是窝在灰里的,不甚明亮却是热的,她发现自己是藏了一份心思的,她一 直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和男人对视着笑一笑。现在,男人就那样看着自己, 小娜倒有点慌乱起来。那一边,一株很高的假的植树挡住了伯年和程青,从树枝的 间隙,小娜看见程青握住了伯年的手,伯年慌乱地回头看这边,随即把另一只手放 到了程青的手背上。小娜有点吃惊,她还来不及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男人突 然放下书,拉起小娜的手,小娜呀了一声,就随着男人出了西餐厅。 外面,有好多人都朝这边走来,小娜说,我们要去哪里。男人的手突然就凉了, 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很快放开了小娜。小娜原本热切的心也随着男人的手凉了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