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桑小娜后来谈了个男朋友,是乡下的,桑小娜对这个男朋友很依赖又很放心, 觉得母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自己从农村出来,终究还是农村的男人知根知底。男 朋友是在乡下种树苗的,有一次送了树苗到工艺厂,认识了小娜,小娜看他也是踏 实的人,就对上号了。有一次,男朋友对小娜说,小娜,真巧啊,昨天晚上我在医 院门口看到你对面的那个女人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真是怪了,我总 觉得她像是我们邻村的。小娜就用很农村的话说,你发昏了吧,看看都不像是农村 的,她多么高雅,哪像我,哪像你,粗制滥造的。男朋友像被泼了水,但是不罢休, 说她的眉心有一颗痣呢,当时我们四乡八邻的都知道,因为那颗痣长得好看,算命 的说她一定要嫁给富家子弟的。小娜笑笑说,是吗?那我倒是有兴趣的,不如你带 我回一趟家吧。 桑小娜和男朋友回到乡下,坐了五个多小时汽车,桑小娜灰头土脸,她于是又 有点愤然,怪男朋友出了个馊主意,路远迢迢地赶了来,就是为了证实程青的身份。 程青的身份和我有关吗?桑小娜在男朋友背上捶了几下,又很快坐上了自行车, 男朋友颠三倒四地载着小娜,终于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坐落在山坡上。小娜老远 就看见炊烟升起来,她有种很自然亲切的感觉,仿佛来到了自己双溪的家,有三座 桥,一个凉亭,一座歪歪斜斜的财神庙,一株(又鸟)枫树,一眼池塘。小娜说, 还是家里踏实,活着不累。男朋友跨下车来,说,那你就不要去城里了,我们快点 结婚,就在村里种树苗。 小娜说,就那点出息。又笑一笑,觉得蛮幸福的。 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两位老人正吃饭,一眼灶台,一张陈旧得几乎看不出颜 色的小方桌,两张条凳,四面的板壁上,贴了许多年画,还有周恩来从苏联归来, 毛主席去接机的照片,四大伟人笑容可掬。还有,三排奖状,学习积极分子,体育 积极分子,劳动委员,三好学生。学习进步喜报。还有一张是拾金不昧的奖状,是 乡派出所授予的。所有的奖状都是赠给一个人的,王国香。一个镜框,黑白照片, 系着红领巾的女孩,天真烂漫。全家福。男朋友说,你看,你看,她不是你对面的 程青吗? 小娜再仔细看,有一个少女,梳着童发,脸庞洁白如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小娜首先注意的是女孩的眉心,有一颗痣,长在双眉偏左,“整个一个水性杨花的 命”,小娜想起那句话来。此刻,那张黑白的照片上,王国香心无旁骛,笑着,仿 佛从未沾染过尘埃。对,她就是程青了。 小娜从程青老家回来后过两个月,就结了婚,她还是住在工艺厂的宿舍,还是 住程青对面,大夫几次劝小娜回到老家,小娜总是说,虽然我在城里过得不是很好, 也不怎么开心,但是,我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我不会放弃让自己成为一 个城里人的。她这样和丈夫吵过几次后,丈夫就不再坚持,他隔一段时间就从乡下 到城里,带上地里新割的蔬菜,每次小娜吃着新鲜的菜蔬,都要对丈夫说,我那是 在接地气,要是没有地气,我这个人就像一块菜地,是要荒疏的。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小娜都没有碰见程青,她想,就算碰上程青,我也不会叫 她王国香的,她就是程青吧。一直到厂里都在传程青住院了,小娜才和几个同事一 起到医院去看程青。在小娜的眼里,此刻的程青,铅华尽洗,却十分平静,平坦的 胸部在小娜眼里看来触目惊心。小娜渐渐地流出了眼泪,她这才觉得程青的不容易, 她比我都还累呢。只是,她的父母为什么不来医院看看程青,哦,是王国香。 男人也来过医院,小娜那天正好替程青送药,还有一罐汤,两包海马粉。是谁 寄过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海马粉,碾成了细末,又附了一张说明,说海马粉是散 结退热的,对肿瘤之类的疗效可观。小娜猜想或者是伯年,他在哪里呢?他一定知 道程青的事。那天,小娜从病房的玻璃门看进去,男人坐在程青的床边,握住程青 的手,程青的手在他手心像是被剔除了骨头,温软得叫人伤感,小娜觉得,他们之 间是有爱情的。她站在门口,就那样看着他们,男人把头抵在程青头上,两个人对 视着,男人说了一句什么,程青恍然笑一笑,把头别过去,男人把程青的头转过来, 小娜看见程青的眼泪流下来,左侧的流到耳边又滴落在枕巾上,右侧的积攒在眼睑 上。 小娜送男人到门口,男人拿出一张卡来,说里面有足够的钱,请小娜好好照顾 程青,让她勇敢地活下去。小娜不愿收。男人说,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小娜把卡放起来,说,我到过程青的家乡,在一个山坡上,家里有她的父母, 都很老了,他们只知道王国香,他们不知道程青。男人说,我知道,那也是我的家 乡。 小娜吃惊地看着男人,你们?男人有点轻描淡写的意思,说,我离开多年了。 男人和程青青梅竹马,那一年男人的家莫名地被火烧了,村里人都说遭天火烧 是因为上一辈有人做了缺德的事,隔了一代就要遭报应,男人的父母在那个夜晚被 烧死了。村里的长者都说男人应该出去了,此地不是你能留的地方,东家西家凑了 一点钱,给了男人,男人便走出那个村庄去了外面。程青在省城住院切除(禁止) 的时候,男人才知道所有的故事,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了。男人在另一个城市有家 有事业。 男人说,程青在省城医院时就知道自己有今天这一关的。小娜接着说,但是她 一直活得那么阳光,是不是因为你在支撑她活着。男人说,我们是互相支撑着。小 娜想了想说,我现在相信爱情真的可以伟大。 程青去世的时候是五月,阳光泼辣辣地洒下来,染遍了老家山冈,五月正好是 青梅疯长的季节。小娜带着很多疑惑,比如为什么程青改了名,为什么她不愿提起 自己是乡下人,为什么她能那么优雅地用西餐,而这些问题现在小娜看来都不重要 了。他们是有爱情的,城市里的爱情。小娜回忆自己经历的这些事,忽然领悟到什 么,是的,再过去几年,我也会像程青一样,褪去一层皮后,就是城里人了。她一 下子明白了,原来的王国香,因为经了一些事,或者悲欢离合,或者肝肠寸断,把 自己的心变得坚硬起来,千锤百炼了,冷的热的都在心里。她想起男人对自己说, 程青蛮喜欢你的。小娜想,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程青去世后被安葬在公墓,那天小娜去看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曾经有过 满怀的阳光,这会儿是披了阴霾,自言自语。谁在放音乐,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小 娜听不懂,她站在别人的墓前,远看着程青的墓。太阳快下山时,那个男人走了, 小娜慢慢地走过去,有一束花,纯白的百合,小娜对程青说,程青,伯年来过,就 在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