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街上到处弥漫着过年的气氛,虽然西风刮得很猛烈,但 阳光却像是格外地明亮。小围的母亲急匆匆地,她忽然急得不能再急,虽然是和那 个人说好的,但她还是急。她坐了那种最脏最旧的小面包车,这种车省钱。她是在 西门外坐的车,车是朝南开,一直开,也就是说一直在晃晃荡荡。等晃荡到一个叫 白流水的地方,小围的母亲下了车。那里有一个劳改煤矿,在这个煤矿工作的大多 都是犯了罪的人。前几天的雪给这里的山镶了一道锯齿形的边,亮得真是有几分晃 眼,亮得让人感到有了某种节日的气氛,起码在小围的母亲眼里是这样。小围的母 亲和那个人已经说好了,说好了就在这里等他把他接回家。劳改农场办公大楼的东 边是接待室,里边很暖和,墙上贴的宣传画颜色也很喜气。宣传画上画着两个人, 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儿子,旁边写着:“亲人等着你!”这时有人在她旁 边说话了,小声问:你是不是也来接孩子?这是个中年女人,衣着很阔气,脖子上 是毛茸茸的皮围脖。小围的母亲忙说是是是。来这里接人的人一般都不多呆,里边 出来一个人便马上有人拥上去,然后就出去了。这个中年女人这时已经发出了一声 尖叫,已经看到她的人了。这时又有人在旁边问小围的母亲:你也是来看人的?这 一回小围的母亲马上说我是来往回领人的。这个人又问:判了几年?小围的母亲忽 然痛苦了起来,但还是说了,声音很小:“在里边表现得好,减了刑,改成15年了。” “你也送了不少吧?”这个人又说。 小围母亲的心紧了一下。 “什么罪?”这个人还在问。 小围的母亲没说话。 “我已经出了这个数儿了。”这个人把一个巴掌伸了出来。 小围的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的巴掌,她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这个人也太爱说话了。 “不明白。”小围的母亲说。 “这个数儿,你不明白?”这个人的巴掌一直伸着,干巴巴的。 “不明白。”小围的母亲又说。 “你猜猜。”这个人说。 “五千。”小围的母亲小声说。 这个人笑了:“你再猜。” “五万?”小围的母亲又说。 这个人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说你得再加上一个零。 这时候接待室里的人已经不多了,还有几个人是在等待着见人,提着花花绿绿 的烟酒。 “这个数儿,才买了一个死缓。”这个人又在空中用手指划了许多个圈儿。 小围的母亲站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奇怪,时间已经过了,人呢?人在什么地方? 这时候她看到熟人了,是这里的管理员,姓郑。 “小郑,喂,小郑。”她追了上去。 “早走了啊。”郑管理员说五号一大早就走了,数他走得早。 “走了?”小围的母亲有些吃惊。 “你看看五号会不会在外边的小饭店?他也许在那边等你。”姓郑的管理员忽 然笑笑,改口说你看看老周会不会在饭店,现在可不能再叫他五号了。 小围的母亲急惶惶地马上去了小饭店,她熟悉那家小饭店,已经有不少人在里 边了,里边热气腾腾的,面条儿米饭炒菜什么都有,味道是综合的,热烈的,煽动 人食欲的。她希望在这里能看到老周,但她失望了。这时又黑又脏的棉布帘子又让 人从外边撩开了,她差点叫了出来,但不是。到后来,她还是撩开了棉布帘子走了 出去,在院子里,她差点儿又叫出来,但还不是。小围的母亲有点儿急了,但她再 急也没有办法。说好的呀!说好的呀!她在心里说。她现在没了主意,她甚至都想 到男厕所那边看看里边有没有人,她知道老周的胃很不好,有时候会胃出血,在厕 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她还真去了男厕那边,她对一个从厕所里出来的年轻男人说 :里边,有没有一个人,麻烦你看看有没有一个人在里边蹲着。这个刚从厕所里出 来的年轻男人还真又转回身进去看了看,然后出来告诉她里边没有人。小围的母亲 没了法子,没了法子她只好回家,回家的车上人更多,她把车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注 意过来,最后还是失望了。后来她急促地把车窗上的霜擦了擦,擦出一个可以让她 看到外边的圆洞,但路上哪有人?风能看到吗?怎么能看不到,道边的枯草和黑乎 乎的小松树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风真是大。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围的母亲没一 点点头绪。直到下车,她又把从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注意了一遍。人人都围得 很厚,只露一点点脸,突出的是各种型号大小不一的鼻子,都冒着团团的白汽。 小围的母亲很失望,心里又很乱,但她还是想不出老周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 她只好又回了家,回家之前她没忘了给小围买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刚出锅,隔着报 纸还有些烫手。“没接上。”她对儿子说,年底下人们事太多,他可能办事去了。 她说“他”。 “没接上就没接上吧。”小围忽然高兴了起来,他对母亲说他刚才从同学家里 借了一台黑白电视,晚上可以看晚会了。“中午没来就没来,晚上差不多吧?”小 围看着母亲的脸,说晚上吃火锅更好,更有气氛。小围的母亲一直不说话,她六神 不定,她忽然又围了围巾,又出去了。出了院子,出了街口,迎着猛烈的西风,她 想老周会不会自己找到这里来,因为她对他说过自己现在住什么地方,门牌号数也 告诉过他。小围母亲心里那说不清的欲望因为他没有出现而变得更加强烈了。这时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后边小声问她站在这里干什么?小围的母亲随口应了一声。回过 头,竟然是儿子小围,她的脸,突然一下子红了。 “我看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小围小声说。 “不是!”小围母亲忽然变得十分固执。 “他来过咱们家?”小围说。 “来过。”母亲说。 “哇———”小围说他居然还来过。 “十多年前就来过。”母亲又说,说你小时候他就来过。 “想不到妈您还挺复杂。”小围说,那时候我爸是不是还活着? “活着,当然活着。”小围的母亲说。 “活着!”小围母亲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