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围的母亲出去了,外面风很大,很冷,但她的心里热乎乎的。她先去小卖部 买了一盒烟,家里那盒烟没几根了。她觉着自己太兴奋了,从来都没这么兴奋过。 她想不到儿子会带个女同学回来,这让她浮想联翩,这让她突然觉着喜气洋洋,这 让她觉得她这个家要有个前所未有的团圆了,这个年可是过得太好了。老池的厂子 在这个城市的东边,那地方原先是河床,现在那条河里一点点水都没有,到了夏天 也不会有一点点水。因为没了水,地产开发商让一栋又一栋的房子在河床里拔地而 起。小围的母亲抱着那条新做的褥子朝东走,那条街越接近河床越低,是下坡。猛 烈的西风从她的背后吹着她,好像是风让她觉着自己十分轻快,无比地轻快。她忽 然腾出手摸摸口袋里的那盒烟,她忽然觉得这盒烟应该先给了老池,然后再给老周 买一盒。就这么办。老池的厂子很快就到了,锯木头的声音很响,哗哗哗哗十分地 清亮,让人觉得这声音里有光亮在里边闪烁着。小围的母亲直接到了老周呆的地方, 她看到了老池,老池正指挥着人在缷一车刚刚送来的木头,木头上凝满了霜,银闪 闪的。 老池看到小围母亲了,他马上朝她走过来,把鼻子抹了一下,又清了一下嗓子。 “嫂子你来了。” 小围的母亲忽然有了新的主意,这主意让她神采飞扬。 “今天到我们家吃饭好不好?” “吃饭?”老池说。 “没什么好的,你别嫌弃。”小围的母亲说饺子也包好了,茴香馅儿的。 “可是……”老池说。 “再忙也得吃饭吧。”小围母亲说。 “你看看这个老周。”老池说。 “你答应了?”小围的母亲说。 “可是……”老池说。 “让我儿子陪你喝点酒,他能陪你。”小围母亲说。 老池不再说话,但他又不能不说,他说,你看看这个老周,这个老周。 小围的母亲回过头,往那边看看,人也朝那边走。 “这是你给老周做的新褥子?”老池说。 “我看他铺得有点薄。”小围母亲说。 “可老周一声没吭就走了。”老池说。 小围的母亲差点没站稳,她听清了,什么?走了?不见了?老池是说老周不见 了,你说什么? “老周走了,不在厂里了。”老池说。 “他不在?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站住了。 “和谁也没说,回来取了行李人就不见了。”老池说。 “走了?去哪了?”小围的母亲说。 “我是担心他的胃,你不知道,他的胃病特别厉害。”老池说。 “他能去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说。 “咝———”老池好像感冒了,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 “行李也拿走了吗?”小围的母亲又说。 “这个他* 的老周!”老池说。 “你肯定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说。 “咝———”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说我知道他,他就是想让谁都找不 到他。 小围的母亲忽然慌了,慌得心乱跳,慌得没了一点点主意,她抱着那新做的褥 子,去了老周的宿舍。宿舍还是那么个宿舍,没一点点变化。小围母亲站在那里, 褥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上痒痒的像是有虫子爬。 “别哭,他不会有事,他只是不想让他儿子知道他还活着,他这也是好意。” 老池在小围母亲身后说,这样也好,我们这种人,他* 的,唉,我们这种人,也只 能为家里作这么点贡献,咝———。 小围母亲不说话。 “等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会告诉你。”老池说。 小围母亲还是不说话。 “这样也好。”老池又说。 小围母亲还是没有话。 “咝———他* 的,我真担心他的胃。”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说,那 一年,老周说死说活不想活了,往胃里一连吞了8 支牙刷,整个宿舍的牙刷都让他 给吞肚子里了,弄得大出血,这事他肯定不会跟家里人说,他的胃我想都快成筛子 了,一个洞一个洞。 小围的母亲吃惊地看着老池:“他往肚子里咽牙刷?8 支?” “老周是怕连累了孩子。”老池又说。 “咝———他* 的!” “往肚子里咽8 支牙刷?”小围的母亲吓坏了,结结巴巴说,哪,哪,哪一年? “你儿子得紫癜那年,老周说他不想再活了。”老池说你们家的事我都知道, 老周什么都跟我说,我什么也都跟他说。我老婆跟我离了,她又嫁人了。 小围的母亲想起来了,那年小围是住了院,得了急性紫癜,腿上长满了紫瘢, 但她不得不让小围出了院,她实在是没钱让小围住院,她到处去借钱却到处借不到。 这事她对老周说了,她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了,她只好到白流水去找老周,她没办法 不对老周说,因为小围是他的儿子。她对老周说她都想到医院里去卖血或者是卖一 个肾,可医院里的人说还从来没见过有女人卖血的,就没买她的血。但医院和白流 水那边的人为她捐了款,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让人觉得那么温暖。关于小围的病, 直到现在,她心里都没数,不知道好彻底没有。所以她总是为小围担心,总是怕他 感冒了或者是累着了。但当时她不知道老周在里边都快要急疯了,都快要崩溃了, 他用头撞墙,他说他都想越狱了。 小围的母亲要哭出来了,但她没哭。 小围的母亲又抱着褥子顶着猛烈的西风回了家。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围朝外望望:怎么又没来? 小围看到母亲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出什么事了?”小围问。 “没事。”小围母亲说,放下褥子,把手放炉筒子上焐焐,又说:水都开了多 长时间了?快下饺子吧。又说:你女同学饿了吧。又说:是医院那边有人得了要命 的病,没几天了,好好儿的一个人,没几天了?没几天了,没几天了。说着,她眼 里的泪水已经掉了下来。 “这个人真操蛋!”小围小声说。 “不许你这么说他!”小围母亲说,她的手已经暖和了过来。 “他有什么了不起!”小围说。 “他———”小围的母亲张张嘴,下饺子吧,下吧。 “妈您以后不许再找他。”小围小声说这个世界上男人太多了,又不是他这么 一个,说自己已经对这个人太不满了,虽然还没有见面,这么冷天,您一次次去, 他一次次不来,什么意思…… 小围母亲不再说话,把饺子下了,一下一下用那个小铜漏勺捞锅里的饺子,要 不是小围的女同学在,她也许真要大哭一场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小围母亲在心里说。 煮好饺子,小围的母亲围上围巾又出去了,说是出去买袋儿蒜蓉酱,她站在院 门口张望了又张望。她想不到儿子也跟了出来,“这个人,他是谁?到底是怎么回 事?”儿子小围站在她身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