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才几天工夫,年还没有过完呢,老周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小围的母亲又 去了几次白流水。但那边是音讯全无。小围母亲往老家那边打了几次电话,老家那 边也说没见到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围的母亲现在是走着站着都在想老周可能 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他好不容易从里边出来了,整整15年了,他又去了什么地 方?小围又回学校去了,小围的母亲对着那台黑白电视发呆,炉子上煮糯玉米的锅 “咕嘟,咕嘟”冒着气。电视一闪一闪,但小围的母亲根本就看不进去里边在演什 么。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低,她的耳朵听着外边,外边一有动静她都会马上站起 来。或者,她会一直走到院子外边去,也许老周这时候就在外边转来转去?他知道 儿子小围只有星期六日才会回来。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随便哪一天他都能回来, 只要他愿意。 “也许老周这时候就在外边。”小围母亲一次次对自己说。 小围的母亲一次次地出去,一次次地失望,人呢?外边人来人往,可就是没有 老周。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围的母亲照例天天都要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她就要赶 在医院上班前把清洁工作做完了。先把门诊走廊用拖把擦一遍,然后再擦住院病房, 她是先擦后扫,然后才是卫生间,然后是水房。医院里其实数水房最脏,人们在这 里又是洗痰盂又是洗饭盒,什么脏东西都要往这里倒。做完医院的清洁她接着就去 送报和送奶。然后,就是上街去卖糯玉米,糯玉米都是头天晚上煮好的,在锅里焐 着,放点糖精越焐越黏糊好吃,她卖糯玉米是一边走一边吆喝。到了下午,她会再 去取些糯玉米回来煮,煮好了焐在那里第二天再卖。 这天,小围的母亲去医院了,擦走廊地板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朝 这边张望。后来这个人朝她喊了一声嫂子,又喊了一声,小围的母亲还是没回过神 来,最近她脑子里一直恍恍惚惚。这是谁呢?什么人?喊谁?小围母亲看看自己身 后。 “是不是周嫂子?”这个人过来了,站在自己身边了。 “我是老池。”这个人又说,木器厂的老池。 老池的鼻子红红的,虽然快出正月了,但西北风还很凛冽。 “我找了好几个医院才找到你。”老池又说。 “老池!”小围母亲的脑子突然清亮了,眼睛也亮了起来。 “光线真他妈太暗。”老池说医院走廊该安大一点儿的灯泡,这还不把病人撞 墙上。 小围母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激动地问,“是不是老周有下落了?” “对。”老池说他找她就是为了老周的事。 “老周回厂子啦?”小围母亲说。 “唉,别提了!”老池说这回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了,我真不好意思。 “怎么了?”小围母亲的一颗心“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老池忽 然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又马上用脚去擦,用脚擦了还不行,把 小围母亲手里的拖把拿过来擦了擦,一边擦一边说。嫂子,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这 种人,命是个什么?命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嫂子你别紧张,实话对你说,那天我是 在骗你。那天我真是在骗你,老周那天其实就在厂子里,老周的那种想法,你不能 说他不对,孩子都那么大了,忽然一下子来了一个杀人犯的爸爸,你说让他怎么受 得了。问题是,老周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他儿子知道他的事,唉!这一回,我不 能不对你说了,实话告诉你吧。老池把手里的拖把扔到了一边。 “怎么啦?”小围母亲的身子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心快速地跳了起来,肯定是 出事了,她听见老池说:“这一回老周可是得了正经病了。” 小围母亲用手紧紧自己的脸,脸上麻了一下,她那颗提得老高的心又放了下来, 她刚才吓坏了,还以为老周去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什么病?” 老池把手放在了肚子上,“这地方。” “什么病?”小围的母亲小声说,是不是穿孔了?吃坏了? “比穿孔厉害,是胃癌。”老池说。 “胃癌?”小围母亲把手一下子松开了,看着老池。 “变了,变癌了。”老池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多会儿查出来的?”小围母亲的两只手又都重新麻了起来。 “就前两天。”老池说老周自己还不知道。前两天,老周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他们陪老周去了医院,结果就检查出老周得了正经病了。 “他自己还不知道?”小围的母亲说。 “不知道。”老池说他也没敢告诉他。 “老周现在什么地方?”小围母亲说。 “在厂子里。”老池说这一回不能再听老周的了,也不能再骗你了,你得把他 弄回家,他这两天拉血拉得挺厉害。老池说他是背着老周来找她的,所以,不能让 老周知道我来找过你,老周这个人有时候太倔。老池的意思是,要小围的母亲去厂 子里把老周接回家,吃一口,喝一口,家里总要比厂子里头好。过完年,出了正月, 然后,再想办法。 “也许还有十年二十年,也许只有几个月,也许……” 老池不再说话,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看我这嘴。 “真是胃癌?”小围母亲说。 “真是胃癌。”老池说。 “胃癌———”小围的母亲嘴张得老大。 小围的母亲又开始擦地,她虽然不说话,但她慌了,她左一下右一下没头没脑 地乱擦,地擦得很花,老池在后边跟着她。小围的母亲擦完了医院的走廊,又跌跌 撞撞去收拾水房和卫生间,老池一直跟着她。小围的母亲机械地做完这一切就去了 她的那一间小屋,那间小屋是她的,就在医院的卫生间右边,是一间只有两平米的 小屋,小围的母亲也只能在这间小屋里放放清扫工具,扫帚啦,畚箕啦,水桶啦。 这间小屋里还有一张小椅子,椅子后边的墙上是一块木搁板,上边可以放放饭盒, 可以放放暖水瓶,这个小搁板上,还有一小盒儿擦手的凡士林。有时候小围的母亲 累了,就在这小屋里歇歇,喘口气。有时候回不去了,就在这间小屋里吃口饭。这 间小屋里还放着一个小电炉子,一个洗脸盆子,墙上的钉子上还有一条洗脸的毛巾。 小围的母亲把清洁搞完了,她进了她的那间小屋,老池就在外边等着她。老池抽了 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小围的母亲呆在里边却一直没有出来。老 池不放心了,他敲敲门,听听里边的动静,然后把门拉开了。小围的母亲坐在那张 椅子上,两只手攥着一条毛巾死死捂着嘴,她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要把自己的哭声 都捂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老池又把门关上,站在外边等着,鼻子忽然很酸。 隔一会儿,老池扔掉烟头儿,又把门打开,小声说:“嫂子,嫂子,咱们走吧?” 小围的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摇摇手,又摇摇手。 老池只好再把门关上,继续等。 又隔了一会儿。擦了脸,小围的母亲从里边出来了。这时医院里的人已经多了 起来,窗玻璃上的霜开始融化了。可以看到外边有人过来了,有人过去了,又有人 过来了,这几天,医院里的病人特别多。 从医院里往外走的时候,小围的母亲像是突然得了重感冒,鼻子堵得厉害,她 对老池小声说老周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老池说。老周的脾气,把实话对他说了吧, 不说他不会回的。小围的母亲说,不告诉老周,老周这个人肯定死也不肯回。小围 的母亲说自己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一回一定要让老周回家,小围那边,就对他 说给他找了个继父,不能说别的。 “这件事,只要不让小围知道。” “那就把实话告诉老周?”老池说。 “只要不让小围知道就行,老周就担心这个。”小围的母亲说。 “不会记事吧,你儿子,不会记起那件事吧?”老池说。 “他那会儿才5 岁,不会。”小围母亲说。 “有人就记事早。”老池说。 “小围不会。”小围母亲说。 “你说应该把真话告诉老周?”老池说。 “老周是个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小围母亲说,不告诉他得了什么病,他就 不可能回家。 老池开着他那辆破旧的白色小面包,很快到了他的木器厂。厂子里的电锯声很 清亮,“哗啦哗啦哗啦”,锯木头却发出了琳琳琅琅的金属声。老池带小围母亲直 接去了宿舍。从窗子外小围的母亲就看到老周了,老周坐在床上,脸色很不好,他 弓着身子,在那里抽烟。老周看到小围母亲了,把身子一下子直起来,脸也好像一 下子亮了,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 屋子里真热,“难受不?”小围母亲把围巾摘下来,声音已经不对头了。 “好多了。”老周说。 “好多了。”小围母亲把衣服也脱下来,声音开始哆嗦,屋子里太热了,炉筒 烧得通红。 “不疼就是好多了。”老周说,我们这种人,什么疼不疼,早习惯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围母亲说,试试探探地说,下边的话已经哽在了 嗓子里,声音更不对了。 老周点点头,声音也有几分发哽:“那还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小围母亲用手指抿了一下眼角儿。 老周看着别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是癌是不是?” 小围母亲忽然想说一声“不是”,但人已经哭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怎 么不回家?家里好赖有口热的。” 老周很难受地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弱智。又对站在一旁的老池说,老池,就 你那张脸,什么事都在你脸上摆着,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老池擤了一下鼻子,清了一下嗓子,眼睛有点儿红。 “咱们今天就回家,马上。”小围母亲说,眼泪一旦流出来,胸口倒不憋了, 她要收拾东西了。 老周看着小围母亲,用异样的目光,这就回? “对小围就说你是他继父。”小围母亲说,这么说对谁都说得过去,就这么说。 “你让我回家?”老周说。 “对,回家。”小围母亲说。 “你说我是小围继父?”老周说。 “你别担心他会记起以前的事。”小围母亲说。 老周突然变得痛快起来,说,“行,我回家,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明天我就能 见到我儿子了。” “晚上咱们到饭店吧。” 站在一边的老池突然又清了一下嗓子,声音有点儿不对头,说他* 的!咱们这 种人什么时候风风光光过?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好好儿聚过哪怕是那么一次?明天 是星期六,他* 的,咱们今天晚上就到饭店,我去把你儿子用车接过来,我把白流 水小郑也接过来,还有老白他们,举行个仪式。“老池说他也想过了,怎么说也要 有个仪式,这也是办事。要不你们的儿子也受不了,你让他回家,你让他突然看到 你,你让他突然接受一个继父,那太突然。老池说他已经想好了,应该去饭店,摆 一桌,说说话,把话说开,说你就是他的继父,说是别人介绍的,说你已经和他妈 认识很长时间了。他* 的!要像回事。老池说老周你不是说过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 子?咱们定了,晚上去饭店,对你儿子就说是认继父,认你这个继父。 老池想想又说:我定了,就去饭店! “老池说去饭店?”小围的母亲小声说,看着老周。 “就说岁数都大了,不准备办了,就说让孩子认认继父!”老池说总得有那么 个场合,没有这么个场合怎么行? “对,把小郑他们也叫上。”老周说就是到时候谁也别走了嘴。 “就说举行个认继父礼?他* 的,我看就这么说。”老池说。 “晚上我能见到我儿子了。”老周说他恨不得现在就见。 “我看你就是把话对他说明白了也不会有什么事。”老池说,你儿子身上流的 还不是你的血。 “不能不能!”老周一下子就急了起来,要这样我就不去了,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