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上的时候,风转大了,人们去了饭店。饭店在五中的北边,五中那一带现在 一家挨一家都是饭店,老王家羊肉馆、毛家湖南菜、太原面食店、梅山小吃,一家 挨着一家。过了博物馆,北边还有家长沙小吃店,虽说是小吃,但大菜也炒得不错。 老池把晚上的饭就定在了这家饭店,这家饭店的老板也是从里边出来的,老池他们 这些人无论办什么事,都爱找从里边出来的人,一是好办事,二是说话也不用那么 避讳。白流水的小郑和老白也来了,他们开来了一辆车,小郑还提了两瓶高度酒。 老白说就别喝白酒了吧?喝白酒容易激动,还是喝啤酒吧。小郑说这样的天气,还 是喝点白酒好,现在已经不是在里边了,他们可以喝白酒了。再说咱们也不是他们 的管理员了,咱们来,是他们的朋友。小郑和老白进了雅间,雅间里的人就一下子 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多年的习惯都养成了,只要一见管理员他们就会“刷”地起 立。“都坐都坐,这是在饭店,又不是……”老白没把下边的话讲出来。老白和小 郑执意不坐上座。今天你老周必须坐上座儿。老白对老周说今天你是主角儿,今天 是你的好日子。又说今天晚上的情况老池对我和小郑已经说了,你放心。 “老池呢?还有你媳妇?”老白说他们怎么没来。 “接小围去了。”老周说是老池开的车。 “老池换车了?”小郑说。 老周说还是那辆小白面包,跑得挺好,就是有些走风漏气,坐在车里比外边都 冷。老周忽然不说车了,他有点紧张,他说,有件事,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怎么办? 我儿子一会儿就来了,他知道我姓周怎么办?整整一天,老周一直都在担这个心, 虽然小围的母亲对他说了,到时候就对小围说是她有心找姓周的给小围当继父,这 样一来就更像是一家人。但老周还是有些担心。老白说这不是个事,天下凑巧的事 太多了,我叫白迎春,我女人叫李迎春,我俩都叫迎春,我俩又都是二月二的生日, 老周你说巧不巧?小郑也说这不是个事,天下同姓的人多着呢,再说姓周的又不是 小姓,姓周的多着呢,老周你就放这个心。 “到时候,谁,谁都不能说漏了嘴。”老周说,有点结巴了。 “放心吧,老周。” “到时候,谁都别说白流水。”老周又说。 “你放心。”老白说这个你就放心。 老周还不放心,说小围马上就要读大二了,再读三年,大学毕业了,找了工作 就无所谓了,到时候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他也无所谓。老周又说已经15年了,别坏在 这一会儿上。呆会儿,大家都别喝多了。老周是太紧张了,不一会儿就把这话说了 四五遍,说得老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周你是怎么了,你翻来覆去,你不是这种 人,你翻来覆去,我看你快要五五二百五了吧?老白这么一说老周就笑了,但马上, 老周又说了,要不,就说我姓侯吧,“侯”和“周”音都差不多,你们说呢。他这 么一说,老白就又大笑了起来,说老周那你的身份证怎么办,再找人办一个假的? 这倒好办,但等到你儿子知道一切后你再办一回?你这是越弄越乱。你现在说你姓 侯,到以后你再说你姓周,一会儿侯一会儿周,算了算了。老白摆摆手说姓什么不 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全家要团圆了。老周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呆会儿谁 也别说走了嘴,谁也别说走了嘴,可不能害了我儿子。 “你吃了药没?别呆会又犯起病来。”老白关心地问。 “吃了。”老周说还多吃了一片,不会有事。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是个个子矮矮的年轻女服务员,脸上挂着持久的笑。她先 把凉菜上来。上菜的时候,外边有了动静,是车,“吱”地一声停下的声音。老周 浑身一紧,站起来,马上被小郑按着坐下来,说老周你坐好,你放松,你别紧张。 从外边,进来人了,一头一身的雪,但不是老池他们。这时候凉菜已经上齐了,是 八个凉茶,罗汉肚猪手什么的,还有一个大丰收,很大的一个竹篮,里边,红红粉 粉的一球一球,是小红水萝卜。这时候外边又有了车响。是停车,老周又是浑身一 紧,又站起来了。这回小郑没拦他,老白拉了他一下,要他坐下来。小郑正站着给 人们分酒,酒杯都放在了一起,他要把两瓶酒平均分开,一边分一边说在里边不许 你们喝白酒是有纪律,“今天是老周的大喜日子,现在……”小郑不说话了。人们 也都一齐朝门口那边看,饭店的棉门帘又被撩开了,小围母亲,小围,还有老池已 经从外边走了进来,油光光的棉门帘给挑得老高。老池先进来,用手打头上的雪, 后边是小围,脸给吹得通红,用手把围脖上的雪弄下去。然后才是小围的母亲。小 围穿着那件土黄色的小短夹克,下边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上边还围着一条窄窄的 围巾,是小围的那个女同学给织的,小围是那么漂亮。他十分地惊愕,是没想到, 没想到母亲和这个叫池叔叔的人来接他,说要让他来看看他的继父。他从外边进来, 眼睛不知道该停到什么地方,该停到哪个人的身上,谁是继父?他一进来就存了这 个心,也存了敌意在里边,小围的眼睛在进来那一刹那间就已经把小雅间里的人一 下子扫到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停在了老周的脸上,说不出什么。完全是说不出 什么。好像是被吸住了,小围的眼睛被老周吸住了。是老周那惊愕的神色还是别的 什么?没人告诉小围,也没人介绍。老周的旁边,早空出了两个位置,一个要小围 母亲坐,一个要小围坐。因为雅间太小,坐在座上的人们这时都站了起来,意思是, 要小围和小围的母亲过去。但老周的表情着实让人们吃惊,老周半张着嘴,好像是 有个喷嚏想打却又打不出来。而且,老周的身子开始颤抖,像触了电,他站起来一 下,又马上坐下来,又站起来一下,又坐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小围母 亲和小围过来,但那手势很可笑,是其意不明,是僵在那里。小围的母亲推了推小 围,让他先过去,小围侧着身子往里走。这时候,人们更吃惊了,老周居然,太让 人想不到了!他怎么会流眼泪,眼泪是汹涌而至,一下子猛地流出来,再也止不住。 小围侧着身子来到了老周的身边,小围坐下来了,老周的手抬着,不知要做什么。 小围好像要躲开他的手,就把身子侧着,人们更是防不住,老周的哭声是这时候突 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是爆发,只能说是爆发。他无法管制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 是怎么了。他的哭声把刚刚落座儿的小围给吓了一跳,小围又站起来,他是受惊了, 样子是想往外退,但他动不了,老周的哭声打乱了人们的计划。一切事先编好的话 这会儿都无法再派上用场。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白 和小郑也没了主意。外边,挂在窗外的那一串串装饰灯,被风吹得碰得哗哗啦啦一 阵响。小围的母亲说话了:“老周老周!唉———老周!”老白也回过神来,用手 拉拉老周,说“老周老周!你坐下。”老周的哭声简直是有些怕人,老周的一张脸 因为哭而变得通红,因为哭而皱在一起。人们都看着小围和老周,都没了办法,老 池没有办法,他的眼也红红的。还是小郑站起来,把老周按了下来,让他坐,给他 要了条毛巾。老周的哭声才渐渐停息下来,但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人们只顾了老 周,都忽略了站在一旁的小围,小围盯着老周,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周,像是中 了魔,眼泪是不知不觉,开始从小围的眼里流了下来,像是做了一个什么梦,他突 然醒来了,谁也不用说什么,谁也不用解释。小围醒来了,小围是望着老周,小围 在一刹那间好像岁数一下子小了十多岁,是十多岁了,是七八岁了,他看着他的父 亲,明白了,清醒了,是怨怼,是说不清,有那么点任性,有那么点不依不饶。这 小伙子,哭着坐下去,又哭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两眼只看着他的父亲, 哭得止也止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 老周已经不哭了,此刻却再次爆发了哭声。 整个饭店都静了下去,挂在饭店外边的红红绿绿的串儿灯给风吹得哗哗啦啦击 打着玻璃。“老周老周,”是老白打破了这僵局,他把杯子举起来:“喝酒喝酒, 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老池也 跟上说,用食指和拇指在眼睛上抿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把酒 一口干了。然后,忽然,老池也一下子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