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庄晓然醒来时,她已经被弟弟弄回家躺在床上。她睁眼看到母亲、弟弟、大姐、 大哥,挺着大肚子的妹妹庄晓雯,还有妹夫尚明清,全站在床前看着她。 老天有时是很公平的,不会叫好运全部降临在一个家庭,好坏大家都得分担点。 庄家就很明显。老三庄晓然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她的姐姐、妹妹、弟弟,却没一 个再考取好学校。大姐庄晓丽,学习一点都不好,初中没毕业,为能有个固定工作, 接替父亲进了废品回收站;老四庄晓雯,学习还说得过去,在父母的逼迫下,高三 复读了三年,分数一年比一年考的低,最后多交了些学费,勉强上了本市的财校, 毕业后却进建设银行端上了铁饭碗;老五庄晓虎由于性格怯懦,又过于内向,在学 校从来不敢向老师提问,懂与不懂都闷着头一个人担下来,勉强读完初中,被四姐 的三年艰辛复读路吓破了胆,初中毕业时考了本市机械厂的技校,两年出来进机械 厂当了普通工人,也算有个正式工作。但天不遂人愿,曾经红红火火的机械厂在改 革的潮流中像一匹满身疮痍的破车,越来越跑不动,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已经开始 发一半工资了。父亲庄达明活着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延续香火的儿子。动不动就 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声叹气,庄晓虎受不了父亲,干脆搬出家,一直住在 厂里不愿同家。年初,父亲还没查出胃癌时。庄晓虎和女朋友合伙买了一套月供房, 这个性格软弱的男孩,难得地赶超了一回时尚,在庄家石破天惊地与女朋友未婚同 居了。 相比之下,老四庄晓雯的日子过得不错。银行一直以来就是个叫人眼羡的单位, 工资比较高,庄晓雯又找了个有经济实力的丈夫,算是庄晓然之外庄家最得意的一 个吧。庄晓雯的丈夫尚明清是个相貌堂堂颇有实力的男人,两人相识,缘于尚明清 的公司和银行有业务往来,尚明清怎么会看上姿质尚平的妹妹,庄晓然一直心存疑 惑,向妹妹打探过几回,庄晓雯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到现在庄晓然都 对妹妹的这个小白脸丈夫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类型的公司工作,具 体担任什么职务。她曾经问过尚明清,每次,尚明清都会用不同的生意类型搪塞过 去。庄晓然心里总感不踏实,老觉得这个男人不太可靠。但就是这个男人,却慷慨 出资,帮庄晓然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盖房大业,在芙蓉里给父母终于盖起一座两层 小楼。楼虽然不太大,下面两间半,到二楼只有两间房子,另外半间做了楼梯,这 已经相当不错,前几年在芙蓉里,绝对鹤立(又鸟)群。老四庄晓雯也算是给父母 出过大力的了,所以,在二姐面前,晓雯不像别人那样恭敬,盖楼的事后,姐姐又 未婚生子,从内心里,她还有点看不上姐姐的劲头。有什么呀,不就是在省城上班 么,也就那么点本事,哪里就比别人高一头?回来了一副指点庄家江山的样子,凭 什么非要听你的! 几个月没见,晓雯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脸上看上去也胖了很多。怀孕对生命的 创造或许是一种等待的美丽,可这个过程对女人而言真是残酷,那个清瘦还算有点 美妙的妹妹不见了,现在的庄晓雯简直可以用丑陋不堪来形容,旁边又站着她那个 长相明亮的丈夫尚明清,反差很大。庄晓然都不忍心再看。 还有一张清俊的小脸,这就是庄晓然六岁的亲生女儿——亮亮。见她醒来,大 家都红着眼圈,不知说什么好,亮亮却不分场合地笑了,还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 “二姨”。这叫声使庄晓然的泪水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见二姨哭了,亮亮 有些好奇,扑过来要给庄晓然擦泪水,柔软的小手刚碰上那张泪湿的脸,庄晓然的 心轰然炸开了,她心急火烧地跳起来,冷着脸猛地推开已扑到她怀里的亮亮。 亮亮怔住了,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庄晓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只是轻 微智障,还是能分得清人情冷暖,遇到别人冷落她的时候,反应出奇得快。只是在 别的事上,亮亮的智力总是跟不上其他的同龄孩子。 母亲和大哥、弟弟同时过来哄亮亮。大姐和小妹却冷冷地望着庄晓然,她们用 沉默表示了对她这个举动的愤慨。 庄晓然没做任何解释,他们哪里知道,就是这个弱智的小孽种,导致陈家豪对 她有了异心。婚前生下亮亮,保密工作绝对不会有漏洞,连一天天看着亮亮长到六 岁的芙蓉里人,都信了她是捡来的弃婴。陈家豪是从哪里得知的?并且,他不给庄 晓然一点争辩和解释的机会,就把欺骗的帽子扣到她头上,与她打了半年多冷战。 这期间,陈家豪很快和一位昔日的女同学有染,庄晓然甚至都怀疑,他们暗地里早 就有了来往。陈家豪还自作聪明,以为她不知道,常常编谎来骗她,可后来发现她 其实一直在冷眼旁观,反倒理直气壮起来,一副你婚前就与他人生过孩子,我现在 就可以与其他女人搞点婚外情的无辜样子。庄晓然心里那个气,都没法形容。陈家 豪人前遮遮掩掩的,至少对她也算是个安慰,她可以装傻,装作不知道就没有屈辱 和痛苦,她或者还可以用女性的温柔和关爱慢慢把他从半道上扯回来。但这种事就 是一层窗户纸,随时都可能捅破,一旦捅破双方就都无法掩饰和躲避。如果陈家豪 这时表现得哪怕有一丁点儿悔意,她也不至于愤怒得像市井泼妇,爆发出对他又骂 又哭。陈家豪第一次瞧见庄晓然如此的凶悍,他顺理成章地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离婚。 庄晓然非常郁闷,她挽救自己的家庭这么久,已经很累,父亲的离世,使她突 然间坚强起来,她不怕离婚了。一场婚姻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有终点和没有终点。 经历了这么多,两种结局她都不介意了。她可不是当年的母亲黄雅琴,再嫁个人, 只能选择像父亲那样没有女人愿意跟的男人。她上的是名牌大学,在省城的工作很 稳定,最主要的是她三十二岁了,看上去依旧年轻优雅,还像二十五六岁的少妇。 用陈家豪当年的说法,她是那种能勾走男人魂魄的魅力女人,要不是她欺骗了他, 他也不可能起异心。以庄晓然的自身条件,就是离异,她也可以再找个各方面条件 都比较好的男人。只是,她咽不下这口恶气,离就离吧,从他知道她以前的情况时 就可以离婚,那时大家还属于好聚好散,和平分手,为啥非要在外面有了女人再来 跟她谈离婚?那样外面不都知道她是被丈夫抛弃的吗?难道就不能反过来,是她抛 弃了陈家豪?从芙蓉里走出来的庄晓然,从小所受的屈辱,使她要强的性格中多了 一份偏执,凡事她都要占上风头,她无法忍受处在被动地位。她很懊悔,其实从一 开始她压根儿就不应该抱什么幻想,结局是注定的,更痛恨自己曾经为挽救这段婚 姻而屈辱地为陈家豪改变着自己。她一度以为陈家豪真的被自己感动了,所以才有 黄昏时的一束玫瑰。后来在一次吵架中,陈家豪冷笑着说,那束玫瑰根本就不是买 来送给她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捡的。想想,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买一束艳丽的 玫瑰花,多少需要一些勇气的。庄晓然被陈家豪的这番话完全击倒了,她定定地看 着这个男人,为了他,她甚至连父亲临终都不曾回去,而他,不但薄情而且如此绝 情,她绝不会让他轻易踢开这段婚姻还以自由之身。所以,庄晓然要拖着他,要找 机会把败局扳回,她只要陈家豪明白,最后会是她庄晓然一脚踹了他而不是相反。 亮亮的脑子反应慢些,根本看不出大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样,她还在张嘴哭, 鼻涕眼泪弄得满脸都是,说多少好话也不听,自顾自地嚎着。庄晓丽来了火气,拽 住亮亮的胳膊就往外屋拖,冲着亮亮骂道,哭,哭死你,多余的东西,都什么时候 了,大家还得侍候你,要哭,就到姥爷灵前去哭,还算尽孝心哩。 除了亮亮,屋里谁都听出这骂声里,其它的成分更大。庄晓然满腹心事缠绕, 听了姐姐指桑骂槐的话大怒,抓起枕头不管不顾冲庄晓丽砸过去。一旁的庄晓天像 个侠士,跳起来一把抓住枕头,惊恐地把枕头抱进怀里。还别说,这个两条腿不一 样长的可怜人,身手却如此敏捷,他这悄无声息的一抓,把两个妹妹之间的导火索 拔掉了。不然,都在气头上,一场家庭大战是免不了的。 黄雅琴趁机扑向庄晓然,及时地捂住了小三子的嘴,满眼含泪地把头摇得像拨 浪鼓,一脸的哀求,使庄晓然的心软了下来。 庄晓然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枯瘦的手冰凉,刺得她心里一个激灵,望着母亲憔 悴的容颜,她心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如果不是母亲这双冰凉的手,她想她一定不 会放过老二,趁这个机会索性撒开膀子和老二干上一仗,出出窝在心里多年的恶气。 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咕咚一声咽下了这口气。庄晓然心里对庄晓丽憋 着一口气,原因还是出在亮亮身上。原来,她是答应过给老二每月两百块钱抚养费。 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地多出个孩子来,何况还是个智障儿,庄晓然清楚,两百块钱抚 养费也不算高。开始她每月都按时付,有时,想着给孩子再添点衣服,买点吃的, 还会多给个五十、一百的零花钱。但没过多长时间,她发现老二根本没管亮亮的吃 穿,名义上是老二的养女,实际上亮亮的一切全由父母亲料理。这叫她心里很不舒 服,对老二心存不满,就不愿让老二白白拿抚养费了,以后,她直接把钱交给母亲。 没想到庄晓丽根本不理她这个茬,直接从母亲那里把钱要走,还说亮亮的户口落在 她的名下,她拿抚养费名正言顺。庄晓然知道后非常生气,要找老二理论,母亲拽 住她,苦苦哀求,不要去和老二交涉。庄晓丽过得并不容易,早些年接替父亲进回 收站工作后,没几年,竟然与经常来回收站交猪毛、骨头的朱京京谈起恋爱。朱京 京除了名字叫得好听外,没一样能叫人心里熨帖的,他爸就是在芙蓉里街巷上杀猪 卖肉的朱屠夫。不说家庭出身,就凭朱屠夫当街杀猪,把芙蓉里街巷弄得像个屠宰 场,朱京京的未来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个杀猪卖肉的。那时候的庄晓然上大三, 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和男朋友处得热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证把她留在省城,眼 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里的庄晓然,岂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给朱屠夫这样的家庭。她的 话在父母那里是绝对的权威,本来父母也不太愿意大女儿找个和自己的家庭境遇相 似的人家,于是想尽办法拆散了庄晓丽与朱京京,硬把女儿嫁给了棉纱厂的普通工 人何洛会。虽然何洛会比朱京京的条件强不到哪里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稳定工作, 有固定收入。可是,时隔不久,回收站与社会上很多企业一样,摇身一变成了私人 的,庄晓丽的工作丢了,为混口饭吃,她去找过不少活,可都干不长,还折腾过不 少生意,或许是她命中注定没财运,干啥都不行,现在整天靠当钟点工挣个糊口钱。 她丈夫的境况也好不到那哪去,前些年棉纱厂倒闭,一分钱生活费都发不下来,何 洛会啥手艺也不会,如今靠蹬大板车在火车站蹲坑抢货拉运。父母期望的平静生活 变得一点都不平静。更富戏剧性的是,朱京京没跟他爹学杀猪的手艺,靠倒卖生猪 发了财,后来又倒卖钢材,倒腾来倒腾去,竞倒腾成了芙蓉里的首富。庄晓丽心里 这个后悔呀,把肠子都悔青了,怪自己眼光浅,当初不该顺从家里,和朱京京断了 关系,如今人家过着顺风顺水、一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眼下过的是啥日子啊,连 儿子上学都快供不起了,她还指望着积攒下亮亮每月的两百块钱抚养费,将来供儿 子上学用呢。庄晓然也很同情老二,但她更痛恨老二的这种过于小市民的攒钱方式, 她手里攥的那可是亮亮的生活费呀。现在的社会只要勤快点,到哪里不能赚几个钱? 她认为老二还是太懒,但碍着母亲的面子,庄晓然没找老二算账。可是,从去年初, 她不再给母亲钱,嫌母亲把钱转手给了老二,这样的转手法,一点也不能表明她的 态度,她就是要决绝一些,不想给老二留下念想,懒得去找工作。庄晓丽从母亲那 里拿不到钱,要找妹妹理论,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给你带着,凭什么你还 赤手空拳抚养费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好,干啥还抠这几个 抚养费?庄晓丽一副有理能说遍天下的样子,气势自然很足。可母亲不愿看到女儿 间的争斗,她既不忍心逼庄晓然拿钱,又不想庄晓丽找老三闹事,便拿出自己平时 省吃俭用的钱给老二,谎说是老三寄回来的抚养费,才算平息了女儿间的恩怨。可 是,黄雅琴没有收入来源,靠从老头子给她买油盐酱醋的生活费里省,靠儿女们给 她看病买药的钱攥着不去看病省下来给老二。这种来钱的路子,显然维持不了多长 时间。庄达明住进医院时,黄雅琴已经欠老二一千多块了。庄晓丽对当初庄晓然反 对她和朱京京在一起,使自己失去做有钱人的机会原本心生怨恨,这一拖欠亮亮的 生活费,她心里对妹妹更窝了一肚子火。 庄晓然脑子里忽然跳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亮亮的事,该不会是老二告诉陈家豪 的吧?会不会她拿不到钱,对她心生怨恨?虽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她也跟自 己说,再怎么样,她们毕竟是亲姐妹,老二是不会拿妹子的幸福当儿戏的。但不知 为什么,她的心里却怎么也排除不掉这种想法,这种猜测的事又不能拿出来对质, 不然,那场面可就越发热闹了。这个时候,她们姐妹之间可不敢这么闹啊。这要一 吵起来,不说外面的街坊听到,就是这屋里,还有老四的丈夫尚明清呢,他可不是 庄家的人,叫他看着也不好啊。庄晓然竭力平息内心的愤懑之情,她的脸色很难看, 阴沉沉的。她摇晃着身子下床时,眼前猛地一黑,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庄晓虎上前扶住姐姐,看了大伙一眼,忍了忍,还是细声地说,二姐,爸爸还 在太平间呢,每天要交二百块…… 庄晓然打了个寒颤,浑身一冷,眼泪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眼泪是冰凉的, 这泪是为冰冻的父亲而流的。 还是办丧事要紧,其它什么事等丧事过了再说。尚明清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 看来,人家心里可清楚着呢。 母亲一听,泪水泉涌似的,她一把抓紧庄晓然的手说,三呀,你爸命苦呢,在 那么冷的地方躺着,妈这心里还指望你把你爸快点送上路,叫他早有个归宿呢。 见女儿、儿子都只管伤心别的事,没人提一句关于丧事的话,黄雅琴心里对老 三有了看法,她抹把泪,继续哽咽道:快都别哭了,还是想想你爸爸的丧事怎么办 吧。实在不行,就叫你舅舅过来主持,要嫌太麻烦,咱这就联系火葬场,直接将你 爸拉去,倒也干净利落,还叫你爸少受点寒冷…… 不行!庄晓然断然道,绝对不能这么草率就送爸爸上路,爸爸生前没享过一天 福,在芙蓉里,从来没被人正眼瞧过,这回,得给爸爸办个体体面面的丧事! 三儿,我看还是简单点算了,你爸他…… 庄晓然用手势止住母亲说,妈妈,你别说了,这事我来联系,您就甭操心了。 说着,她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全家人静静地看着这个核心人物握着电话,对着话筒一会儿哭,一会儿叫,一 会儿骂,一会儿又喊,疯子似的打电话,谁也没敢打断她。 刚停止哭泣回到屋里的亮亮,被二姨打电话的动作和声音吓得缩进姥姥怀里, 抖抖索索像寒风里的树叶。黄雅琴抱紧亮亮,轻轻哄着。庄晓雯皱着眉睨着姐姐, 用手抚着隆起的肚子,可能是担心胎儿受影响,扯了一把丈夫要到外面去。尚明清 白了妻子一眼,不动步子,依旧凝神盯着打电话的庄晓然。庄晓雯愤愤地甩开丈夫 的手,一个人急匆匆去了外面。她是晚育,可不想生个像亮亮那样的智障儿。 庄晓然之所以这么惊心动魄地打电话,主要是她认识的这边熟人去外地开会了, 自己打电话到殡仪馆,人家说日程已排到半月以后,她边哭边哀求,殡仪馆的人可 不认识她这个从省城回来的人物,人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任庄晓然说破天也无动 于衷,反正这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亲属,伤心总是别人的事。无奈之下,庄晓然只 好拨通了陈家豪的电话。她知道他认识这个市政府的秘书长,找他比找市长都要管 用。听着庄晓然止不住的哭泣声,陈家豪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不知出于 什么心理,他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比如这个秘书长快当副市长了,也可能会调 到别的地市去任职,现在谁也说不准之类的话,好像求秘书长办个火葬的事,会影 响到他升副市长似的。庄晓然这个时候的耐心很有限,她不可能像知道丈夫在外面 有了女人还会守着一份期待。就在她的怒火燃烧到最旺,将要不管不顾把这世上最 难听、最恶毒的话骂出口时,陈家豪——她目前的现任丈夫,在她发火前的一秒钟, 答应马上给这个秘书长打电话,叫她等他的消息。 挂断电话,庄晓然颓然坐到床上,这一通电话打得她筋疲力尽,像虚脱了一般。 大家都从电话中听出了内容,默不作声,唯独庄晓天忍不住,说,怎么会有这 么多人等着火葬啊……我的意思是说……没啥意思…… 老实人不会说话。黄雅琴看了大儿子一眼,没有责怪他。但庄晓天还是待不住 了,他从母亲怀里拽出还在发抖的亮亮,抱起来又亲又爱了一番,从口袋里翻出两 毛零钱递给亮亮,想叫这个可怜的孩子安静下来。 亮亮接过钱,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地脸色平静下来。 突然,庄晓然的手机响了,吓得亮亮一惊,手里的两毛钱掉到地上。庄晓然打 开手机,边听电话边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钱递给亮亮。亮亮怯怯地看了一眼握在庄 晓然手上的钱,却不敢接,转过身抱紧大舅的脖子,又是一副欲哭不哭的样子。庄 晓天赶紧抱着孩子,一摇一晃地出去了。 电话是陈家豪打来的,他说秘书长已安排人给殡仪馆说好,叫庄晓然直接给殡 仪馆领导打电话就成。庄晓然说声谢谢,陈家豪却说,你先别忙说谢,我还有话对 你说呢,你身边有人吗?方不方便? 大家都听到了陈家豪的这句话,不自然地做出各种表情来。 庄晓然很难堪,耷拉下眼皮,没正面回答陈家豪的话,催他快说。陈家豪说, 对不起,我过不来了。 是不是你也要提升秘书长,不,是副市长还是副省长了?你不来并不影响什么, 爸爸的丧事照常会办! 庄晓然的劲终于涌上来,找到突破口了,她绝不给陈家豪编造谎言的机会。她 受够了他的谎言。她知道,陈家豪根本就不想来,只是因为和她还挂着夫妻的名分, 不好拒绝她的请求,现在以为帮她找着关系联系了殡仪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 这个机会来交换他的承诺。这个王八蛋!庄晓然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原本还抱 着一丝期望,以为陈家豪这次答应过来,就算是很勉强,但至少心里还是有一丝夫 妻情分的,只要她再利用一些好的机会与他沟通,他们夫妻或许还是可以维持下去 的。现在她算彻底明白了,这种小肚(又鸟)肠的男人她留不住,真要强行留住, 也是在往自己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刀锋虽渐钝,疼痛却会更 深。她图什么?你陈家豪充其量只是一个搞规划的破科长,还是个副的,在省城一 抓一大把,这辈子也别想跟副市长、副省长沾上边了。她庄晓然怕什么?一个风韵 犹存的女人,凭什么就要委委屈屈地做怨妇,守候着这个时刻准备毁掉家的破男人? 这一刻,庄晓然心里打定了主意,办完丧事回去,就和陈家豪这个王八蛋离婚。 她才不要和这种人对峙下去,这只能浪费她余存的青春,说是两败俱伤,可终了, 被伤得最重的只能是她,伤不着陈家豪一根汗毛。她没必要这么傻,拖下去只能是 耗电,还耽搁自己找下一个男人呢,谁说得定,下一个男人就不比陈家豪强上数倍 呢。 联系过殡仪馆,庄晓然扣上电话说,殡仪馆和追悼会的事都联系好了,时间定 在后天七午,是个很不错的时间段,咱们还剩一天时间做准备。但时间比较紧张, 得抓紧点,要通知亲友,订饭店、车辆,布置告别厅、写追悼词等等,事情多着呢, 咱们谁也没这方面经验,只能摸索着办了。 母亲默默地点头。 庄晓然说,妈,现在大家得分头去忙这些事,还是您说吧,叫谁干什么就干什 么。 黄雅琴刚才听到了女儿和女婿的对话,这时有气无力地说,三儿,还是你来安 排吧,妈能有什么主意?你联系的,你熟悉情况,一切就都听你的。你哥你姐,你 弟你妹,还有你妹夫,该做啥事你就吩咐吧,大家也不会有意见的,都这个时候了。 庄晓然也不推让,她明白,这个时候需要她这样的主心骨,不然会乱套的。其 实,也没啥可商量的,她立即做出安排,弟弟和妹夫年轻,又是男人,多跑些路去 订饭店和车辆,再去殡仪馆商定具体事宜;母亲和姐姐一边打电话通知亲友,一边 接待来吊唁的亲戚邻居。妹妹身子不方便,想想自己怀亮亮时的情景,庄晓然叫她 回去休息。她自己则留在家里写悼词。 庄晓丽和庄晓雯对给老三的分工不满,正要反驳,黄雅琴看出来了,扯着哭腔 吼叫道:我还没死呢,不要叫我看到不想看到的场面。现在,大家都先去办事,有 啥意见等你爸的丧事过后再说。 庄晓然看了大姐一眼,说,谁要是能耐大,就来写这个悼词,我可以去干别的。 谁也比不过名牌大学生,写文章的事,老二和老四都干不了,她俩才把不满咽 回肚里。 虽说不让干活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庄晓雯心里还是不高兴,想着老三根本看不 上她,她闲呆在这里又不自在,‘便推说身子有点不舒服,要回自己家去。已到午 饭时间,大家劝她吃过饭再同去,她听不进去,也不要尚明清送,沉着脸,一个人 出门打出租车走了。 庄晓天抱着亮亮进来,站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这会儿却吭吭哧哧地说,二妹, 还有我呢,你叫我干些啥呢? 庄晓然对姐妹弟弟可能会有点厉害,但唯独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非常恭敬, 她走到大哥跟前,轻声说道:大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考虑到你的果园得防虫… … 那算个啥事!庄晓天打断妹妹说,二妹,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了防虫呀, 等爸爸的事过后也一样可以防的。该干啥你就给哥安排吧,不然,哥这心里——别 扭。 庄晓然怆然地看一眼大哥,这个站直了个头跟她差不多的男人,全身上下已经 非常农民了,黑黝黝的脸膛上有了深浅不一的沟壑,使他失去了让外人猜测他真实 年龄的依据。他的头顶毛发脱落得已经能看见头皮,边沿剩下的几撮头发干枯得像 秋天的野草,并且凌乱不堪。他的眼神因为自卑而带着一惯就有的躲躲闪闪,但庄 晓然还是能从这躲闪中看出他的真诚。她偏过头去看母亲,母亲给她使了一下眼色, 她便对大哥说,那好,你就联系好花圈、纸钱,还有预定的鲜花,叫他们提前送到 殡仪馆,到时还得大哥在那边提前布置好呢。 二妹放心吧,我绝误不了事。 虽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庄晓天还是为能和兄妹们一起忙碌继父的后事而感 到欣慰。庄达明生前对他并没像对亲生的孩子那般贴心贴肺,他的心里却从来没有 过怨言,在自卑中成长的他,在心里一直是把庄达明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 庄晓然看到大哥释然的样子,心里越发难受,她别过脸,不让大家看到她眼眶 里又涌上来的泪水。 庄晓丽帮母亲到厨房简单下了些挂面,端来叫大家赶紧垫垫肚子,再分头去忙 正事。 吃挂面时,出了一件怪事,庄晓然突然感到桌子下面有一只脚,轻轻地踩了她 一下,起初她没在意,以为是谁伸脚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可是,紧跟着又有了第二 下、第三下,显然是故意的,她不得不注意了。 庄晓然脸上不动声色,把自己的筷子故意失手掉下桌,装作捡筷子,迅速看了 一眼桌子下面。她看到一个穿黑灰色毛布裤子的脚,已经褪掉鞋子,又一次向她的 脚伸来。庄晓然捡起筷子,看了一眼脚的主人——妹夫尚明清。 尚明清也看了庄晓然一眼。 从这一眼里,庄晓然没弄明白尚明清的意思。他不会为刚才的分工有意见吧? 她想,这是什么时候啊,他一个大男人,岂能为这些事不满,不至于吧?那他踩她 的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