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彭登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到达延安的第二天早上,他就见到了苏惠贞。 当时,他正临时住在延安大旅社。一大早就有驴的叫声把他吵醒,一声高一声 低的,好像就在耳边,他出来一看,果然在旅社门口的大树上拴着两头驴,七月的 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好像给了它们无穷的力量,它们叫得特别高昂。彭登科在北平 见过马和骡子,当然也见过驴,但没见过叫声这样洪亮的驴。他站在那里,冲它们 笑了笑,正好从他身边走过一个背着粪筐、扎着白毛巾的老汉,见他对着驴笑,就 仰起一张核桃脸冲着他笑起来。大概在老汉眼里,他的学生打扮,还有他的举动, 比一大清早就叫个不停的驴还好笑。 彭登科快乐地和老汉打了个招呼,正要回去,一抬头,看见从东南方走来一个 身材高挑的女青年。她走得很急,就像小跑一样,在她身后竟有黄土被她带了起来, 那黄色的尘埃在阳光下看得特别清晰。女青年梳着两条小辫子,上身穿着白色布衬 衣,下面是一条蓝色背带工装裤。由于距离远,又是迎着阳光,所以他看不清女青 年的容貌,但是没想到,那女青年却突然喊起了他的名字:“彭登科,小彭。”一 边喊着,一边朝他跑过来。到了近前,彭登科才大吃一惊,原来竟是苏惠贞。仅仅 两个月没见,他都已经认不出她了。 彭登科第一次见到苏惠贞是在两个月前,是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当时,他 们都正等待着去延安。当时从西安到延安,最快捷的方式是汽车运输。因为办事处 的运输卡车有限,而且每次还要装运货物,所以他们这些从四面八方来的热血青年 和充满激情的学生,只能分期分批地前往延安。 那时候,每一个登上卡车的人,都成为大家最羡慕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苏 惠贞是济南人,因为来延安前,她通过她的一个老师——也是一名地下共产党员— —在中共地下山东省委开了一封介绍信,证明了她在历次学生运动中优异的表现, 所以省去了一些身份核查的过程,她仅等了一个星期,就登上了那辆通往延安的幸 福的大卡车。 而彭登科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和一大批贸然闯到办事处的青年学生一起,等了 一周又一周,最后等得不耐烦了,他就揪自己的头发,开始还是一根儿接一根儿地 揪,到最后,一伸手就是四五根。揪到头皮出血时,他实在等不下去了,离开了八 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后来,他另行取道,到达延安后才知道,从一九三八年的五月 到八月,集聚到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焦灼地等待着去延安的青年学生,前后竟有两 千多人。 苏惠贞热情地握住彭登科的手,问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彭登科说,算上今天, 才刚到三天。苏惠贞非常惊讶地问,你怎么走了这样长的时间?彭登科啊啊了两声, 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说是从西安他又转道去了潼关,是从那里搭船过 黄河来的。苏惠贞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有些糊涂,最后也就没有多问,接着解释 说她是来看一个好朋友的,是昨天到的,也住在这里,真没想到,好朋友没见着, 却先见到了他。彭登科开起了玩笑,说这证明我们有革命的缘分。苏惠贞红了脸, 没接他的话。 两个人正说着话,身材瘦弱、头发很长的王新语也从旅店出来了。王新语和苏 惠贞一样,都是彭登科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认识的,苏惠贞也认出了王新语,向 他打了招呼,问他到了几天了。王新语看着苏惠贞,愣了一下,在彭登科的提醒下, 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目光闪亮的女青年是谁。 在西安那会儿,他们仨曾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女学生八个人一屋,男学生是六 个人一屋,都睡大通铺,走了一个,马上就会有新来的补上去。当时苏惠贞穿着一 身农村妇女的衣服,脸上好像蒙着一层灰,头发蓬乱,哪里像现在这样青春勃发呀。 王新语不爱说话,见苏惠贞和彭登科两个人都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红着 脸,声音低低地说,我是和小彭一道来的。苏惠贞丢给王新语一个鼓励的微笑。彭 登科接着又问苏惠贞现在哪里。苏惠贞告诉他,她现在陕北公学上学。彭登科“哦” 了一声,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还上学呀”,苏惠贞笑了起来,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 彭登科恍然大悟,笑起来,你将来是要当领导的呀! 当时陕北公学是专门培养共产党干部的学校,去那里上学,都是优中选优的。 苏惠贞听彭登科这样说,就再次强调自己是服从组织的分配。彭登科好像还要说什 么,苏惠贞见状,就移动脚步朝里走,彭登科也就顺势说道,他和王新语一会儿还 要去城工部,看一看准备把他们分到哪里去。苏惠贞祝愿他们更加进步,就走进旅 社去了。 彭登科望着她的背影,有一会儿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扭过头, 刚要对王新语说什么,没想到王新语也在对着苏惠贞的背影发愣。彭登科的心沉了 一下。 在城工部,接待彭登科和王新语的还是那个叫许坤善的女科长。他们已经领教 过了这位女干部的厉害。这是一个热情中透着严厉的大姐。许坤善是江西兴国人, 地方口音很重,但说起话来,声音非常好听,就像唱歌儿一样。她身材不高,梳着 齐耳短发,精瘦,却显得非常干练,白衬衣的袖口挽得很高,都过了胳膊肘的地方, 看上去充满着无穷的力量。她热情地倒水,倒了两大粗瓷碗的白水,一人一碗,放 在他们俩面前。水不太干净,有些发黄,碗底还有沉淀物,与他们在大旅社喝的水 质一样。 许坤善科长让他们坐下来。彭登科没坐,也没喝水,张嘴就问怎么安排的。两 天来,彭登科走进城工部的头一句话,总是这一句,好像就没有说过别的话。许科 长说组织上决定,还是要先学习,现在还不能上战场,还让彭登科向王新语学习, 服从组织纪律,然后又说了一番革命道理,最后告诉他们,分配结果是王新语去 “鲁艺”,彭登科去“抗大”。 许科长不容分说,给他俩开了条子,盖了章,让他们下午就去报到,完全是一 副不容商量的表情。许科长的雷厉风行,彭登科他们早已深知,他们已经在这儿磨 了两天,尤其是彭登科什么都说了,差一点儿就写了血书,可许科长始终一副雷打 不动的神态,看来只有服从了。彭登科拿了条子,苦笑着摇摇头。 彭登科与王新语走出城工部,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延河边。东 去的延河水,在夏季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河水不深,只到脚踝处。河床上的石 块,被河水冲击着,溅起了大小不一的水花,那些水花被阳光一照,闪烁着彩色的 光亮,非常好看。有歌声从凤凰山上传来,尽管看不见唱歌儿的人,感觉离得很远, 但是依然能听出是什么歌儿,有《国际歌》、《赤旗歌》,还有外文的《马赛曲》。 彭登科轻声地跟着远方传来的的歌声,东一句西一句地哼唱着,王新语满怀心 事地跟在后边。自从到延安之后,王新语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彭登科回身在王新语 的左肩上打了一拳说,你怎么像个小女人似的,还在担心那面国民党旗子的事? 王新语急忙摇头否认,说根本没想那件事。彭登科没再往下追问,突然哈哈大 笑起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像王新语这样心里盛不住事、一有心事脸上就带出表 情的人,竟然和他这个性格外向的人成了好朋友,难道就因为最初睡在一个大通铺 上的原因吗? 他伸出胳膊,用力搂住王新语的肩膀,说不行的话,就把那件事向组织上讲一 讲,不要憋在心里,成了一块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彭登科比王新语高出半头,身子 也宽出一半。王新语挣开彭登科的手臂,站到一边说,这件事,我,我……说着, 却又突然把话截住了。彭登科说,这件事,都是我的主意,责任在我,我来承担, 与你没关系。王新语垂下头,支支吾吾的,过了一会儿,又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这 个意思。 两个人又重新陷入沉默中。彭登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贴着水面抛出去,石 子在水面上跳跃着,激起了朵朵浪花。他们两个人经历的那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就 像那枚跳跃的石子一样,仿佛让他们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中。 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彭登科从“抗大”所在地瓦窑堡,到“鲁艺”所在地桥儿 沟去看望王新语。那时候,延安已经实行了星期天休息制度。从周末的晚上开始, 就非常热闹,各种文艺活动特别多,周日还有篮球比赛呢。 刚进窑洞,王新语就拉着他的胳膊,说你来得正好,今晚我们“鲁艺”和烽火 剧团搞了一个对歌儿会,你又能唱,正好晚上出个节目。 烽火剧团也在桥儿沟,和“鲁艺”离得很近。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精力充 沛。王新语说他们半个月前,周末跳的是交际舞,这周要搞一个对歌儿会。 时间过得很快,彭登科与王新语来到延安已经快一个月了。现在王新语变化非 常大,和初来时已经判若两人,不再是那种忧郁的样子,而是充满了活力。彭登科 与王新语是同龄人,都是二十岁。王新语的变化,令彭登科非常高兴。彭登科说, 这才像一个作曲系的,搞艺术,没有激情怎么能行呀! 两个人坐在土炕上,又说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彭登科看见炕角的小桌上,有 一碟黑糊糊的东西,就问王新语那是什么好吃的。王新语说,你不知道呀,你快尝 一尝,这菜可好吃了。说着,就爬过去,把那碟菜端过来,举到彭登科眼前。 彭登科用手捏起几根儿,尝了尝,尽管吃到嘴里,舌头有点儿发苦,但还是有 一点儿酸溜溜的味道,进到肚子里,还感到了几分凉爽。他们现在的伙食标准,是 每天一斤半小米、一钱油和二两盐,几乎顿顿就是盐水煮土豆,或是南瓜汤,吃肉 是奢望,吃菜也是不敢想的一件事。由于总不吃菜,再加上天热上火,彭登科的嘴 角都起了火泡。 王新语见彭登科不住地咂巴嘴,就问他好吃不好吃,彭登科(又鸟)啄米似的 往嘴里挟菜,吃下半盘后,他用筷子指着王新语坏笑着问,快交代吧,这菜是怎么 来的?是不是你们鲁艺的人搞特殊化? 王新语上去将剩下的半盘菜抢了过来,说,这菜是我们从山上费了好大的劲才 采下来的野菜,叫刺儿刺儿菜,你怎么能说我们搞特殊化呢?彭登科哈哈笑起来说, 开个玩笑嘛,你急什么,下个星期天,你再上山采刺儿刺儿菜,我和你一起去,我 说你怎么嘴上没起泡呢,原来你有去火的土办法呀!王新语也笑起来。 这时,与王新语住在一起的一个青年,从外面跑进来,兴奋地说快去操场上吧, 来了不少人了。王新语拉起彭登科,跑出了窑洞。 在一个稍为平缓的黄土坡上,果然聚集了许多青年。彭登科一眼就看见身材高 挑的苏惠贞也在人群里,她太夺目了,不想看见她,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彭登科拉着王新语来到苏惠贞的面前,见她还是穿着那身当时延安女青年最时 尚的衣服——白布衬衣、蓝色背带工装裤,脚上是一双被称为“洋包子”的白球鞋。 这“洋包子”,也是当时延安最时髦的鞋子,穿在她的脚上,在黄土地上更是显出 了几分魅力。 将近一个月没见,苏惠贞好像更加漂亮了。彭登科惊奇地发现,她不仅有着一 双灵动睿智的大眼睛,而且眼角眉梢处,还隐约透着一股倔强和反叛的气息,同时 她小巧的红唇,却又显得十分古典。 这时候,有一个身材瘦弱、个子不高、性格腼腆的女青年挤到苏惠贞身边,苏 惠贞向彭登科和王新语介绍说,那天她去延安大旅社看的人,就是她,她现在烽火 剧团,叫倪裴,是苏北人。原来倪裴也是从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来延安的,正是在那 里,苏惠贞与倪裴相识,并且成了好朋友。 彭登科见到苏惠贞显得特别兴奋,说话也滔滔不绝,可是刚才兴致还很高的王 新语,这时却特别拘谨起来,彭登科拍着王新语的肩膀,让他说话。这样一来,王 新语更加找不到话题,脸红得像是蒙上了一层红布,惹得四周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篝火已经点燃,歌声响了起来,是烽火剧团的一个 男青年唱的,他站在篝火旁,高扬着手臂,唱得声情并茂: 一座山来九层岭,一条河来九道弯; 我在岭上唱一声,满河歌声九弯传。 红军哥哥唱一声,天下要过太平年。 男青年唱完,响起一片叫好声,紧接着“鲁艺”的学生们就喊苏惠贞上来唱。 苏惠贞落落大方地走到篝火旁,她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地楚楚动人。 彭登科发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好像要唱歌的人是自己似的。这时,就听见了苏 惠贞的歌声,歌声悠远而清脆,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 桃花红,李花白,杏子花儿开。 只见那边牧童来。 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拿短笛吹起来。 叫声牧童你过来,你呀可知道, 《共产党宣言》谁起草,十月革命谁领导? 这是一首早年的江西红歌,被苏惠贞唱得委婉动听,她是山东人,真不知道她 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而且唱得这样好听。 这时候又有一些人聚集到篝火旁,人挨着人,大概有一百多,但是全场鸦雀无 声,她唱完了,会场停顿了一下,才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彭登科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大步走到苏惠贞的面前,把一个刚才听歌时随 手用树叶编好的花环戴到了苏惠贞的头上,引得在场的人掌声雷动。彭登科还用英 语对苏惠贞说了一句“my dear ”,苏惠贞被彭登科突然的举动搞得很被动,小声 劝他应注意影响。但彭登科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来延安,就是为了追求自由,为 了不受约束,就是要做一个敢爱敢恨和敢想敢干的青年人。苏惠贞不想与彭登科当 着那么多人争论革命和爱情的关系,她头也不回地跑到人群里。 彭登科没有动,他说要给大家唱歌,随即他唱了一首延安刚开始流行起来的也 是他刚学会的《延安颂》。他用美声唱法唱的,不仅唱得更加好听,而且更有韵味 :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平坦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躲在人群中的苏惠贞看着彭登科,一时忘了刚才他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带来的尴 尬,她望着肩膀宽宽、个子高高的彭登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站在她身旁的倪 裴说了她一句,你鼓得好带劲呀!苏惠贞听倪裴这样一说,顿时脸颊感到火烧火燎 的,她推了倪裴一下,赶紧扭过头去。 苏惠贞是当晚对歌儿会上的一大亮点。彭登科也是当晚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个, 不仅因为他的歌唱得好,还因为他给苏惠贞献了“鲜花”,还有那一句已经有人听 见的英文表白。 当然也有人更加注意了彭登科。此人也坐在人群中。他叫严冬山,是社会部的 一个科长。他面无表情,一边抽着自卷的烟,一边不错眼睛地盯着彭登科。从他的 表情上看,他好像记下了什么。 当天晚上,彭登科没有赶回“抗大”学校,他想明天早起再走,于是就住在了 王新语那里。四个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土炕上,每个人都躺得直直,一根棍儿似的。 彭登科躺下不久,又披衣起来,他不想睡,也睡不着,就拉着王新语坐在窑洞外聊 天。王新语不是特别情愿地走出窑洞。 这是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感觉黄土高原离天空特别近,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 有风吹来,陕北的夏夜,风还是非常凉爽的,篝火早已熄灭,灰烬在风中一浮一浮 的,好像在对着夜晚讲述着什么。 话题还是刚结束的对歌儿会。彭登科是一个急脾气,他问王新语,对苏惠贞印 象如何。王新语环顾左右而言他,他说今天对歌儿会,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彭登 科说,你要不说,我就说了,我对苏惠贞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有些爱上她了。 王新语急忙说,我们来延安,是来革命的,是来全国的抗日中心打日本鬼子的, 国民党不抗日,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全国人民,赶跑日本鬼子。彭登科说,你讲 得都对,我赞同,但是我说爱情,难道就错了吗?王新语低头不言语。彭登科说, 我现在向你声明,我准备追求苏惠贞了,我也看出来了,你其实也是喜欢她的,可 是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说了。 彭登科见王新语还是低头不语,就又说,我们俩是一同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 在土匪窝,在黄河边……王新语急忙抬起头,打着手势,不让彭登科说下去。彭登 科说,那我就讲最后一句话,革命我也要,爱情我也要,这就是我的态度。好了, 我把心里话全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我要平等地和你竞争爱情,加油吧。彭登科 朝王新语做了一个鬼脸。 彭登科进了窑洞。可是王新语却没有回去,他一个人坐在小木凳上,双手抱着 双膝,望着夜的天空,一动不动,闪烁的星光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夜晚。回到窑洞里 躺在土炕上的彭登科其实也没有睡着,他也是大睁着双眼,想起来那个不平凡的夜 晚。 苏惠贞离开西安办事处后,彭登科又苦等了一周之后,沉不住气了。一个月明 的夜晚,他捅醒了睡在一旁的王新语,和王新语商量,说要想个办法,快一点去延 安,他实在等不了啦,急得心都要飞出去了!王新语与彭登科睡觉时,在大通铺上 挨在一起,彭登科也愿意与他挨着,因为王新语睡觉一动不动,特别老实。不像有 的人,睡梦中还在高喊着“我要当八路军”、“我要杀敌”的梦话。另外,尽管两 个人性格不同,却特别能聊到一起。 王新语是晋北地区的人,说话声音低,带着鼻音。他说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就 听办事处的安排吧,再说不从陆路走,难道还从水路走?本来王新语就是这样随便 一说的,没想到彭登科立刻接过来说,你说对了,我就想从水路走,这几天我问过 这里的老乡,他们告诉我,从潼关也可以去延安,我们先到潼关,然后从那里过黄 河,过了黄河,再走陆路,这样也能直到延安。王新语问这样可以吗?彭登科说,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打听过了,前一段儿时间,有人走过这条路线。彭登科又说, 总比在这里等待要好呀,太急人了! 当时彭登科不知道,王新语也不知道,这条路线尽管快,但是有着很大的风险。 因为是需要自己想办法,不像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什么事都是组织上安排。再说 最大的风险主要是当时的形势。因为当时尽管国共已经合作,决定联合起来,共同 抗日,但国民党对去延安的抗日青年,在背地里还是横加阻挠。所以黄河边上的所 有船只,都在国民党守河部队的监控之下,一般的民船,也被没收了。从潼关过黄 河的人,尤其是青年学生,在那段时间里,都被怀疑成是要去延安投奔共产党的人, 要经过严格的盘查,听说还有大批的特务经常在河边出没,随时检查过往的人,有 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就不让过河,百般刁难。 但彭登科去延安心切,恨不能一下子飞到延安去。王新语经不住彭登科的劝说, 最后同意与他一起到潼关。于是两个人离开了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直奔潼关而去。 他们经过问路,为了更多地节省时间,决定走一条近路。但是指路的当地老乡 说,这条近路常有土匪出没,比较危险,还是走大路更安全一些。彭登科指了指他 和王新语的衣着,又拍了拍手中的旧柳条箱,说我们就是两个穷学生,拦我们有什 么用,身上一块银元也没有。那位老乡上下看了看他们俩已经有些破旧的灰布长衫, 摇摇头说,别看你们穿得破,但还是能看出来你们家是有钱的,没钱怎么能上学呢? 彭登科不想跟老乡在那里为这个问题耽误时间,就长话短说,问清了那条近路的方 向,谢了老乡,径直而去。 那是一条黄土小路,两边都是又高又陡的土梁,脚下坑洼不平、起起伏伏。两 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一个下午,走到一处开阔地的时候,王新语说累了,要坐 下来休息一下。彭登科也感到双脚又酸又软,他没有想到,走这样的黄土小路,比 在北平辅仁大学的校园里打篮球累多了,他也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再也不想起 来,两只脚板火辣辣的,好像要着火了一样。 五月初,太阳落下时,温度骤凉,刚才还是大汗淋漓,坐下来后,忽然就感到 有凉风吹过来,这时彭登科抬头一看,发现太阳偏西,已是黄昏时分了。两个人正 在商量是否连夜行进,还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等明天一早再走。还没商量 出结果来,却听见一片纷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眨眼之间,七八匹毛色各异的快 马已经驰到近前,仿佛从天上飞下来的一样,马匹成扇面将他俩包围。只见快马上 都是或持快枪、或举马刀的青壮男人,一个个满脸的胡须,横眉立目,一脸凶相。 彭登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还真叫那位老乡说准了,他们果然碰上劫道的土匪了! 两个人被搜身后,不由分说又被绑上双手,蒙上双眼,用两根儿绳子,分别将 两个人横放在马上,随后各挨了两枪托子,紧接着被押上了路,任他们俩怎么大声 抗议,也是无济于事。 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们的头像拨浪鼓一样东摇西晃。其间, 彭登科的头不知道被撞了多少下,他的脖子一直在“嘎巴”地作响,彭登科高喊起 来,快放我下来,我的头快掉了。一个小匪抬手照着他的头砸了一枪托,呵斥说, 你那脑袋还在脖子上,再喊就给它拧下来。 彭登科不敢再喊了,又走了一段时间,当彭登科再次努力地挣开眼时,眼上蒙 着的布竟然掉了,大概是没有系牢。天完全黑了,惨淡微弱的星光下根本辨别不出 东南西北。彭登科努力地瞪着酸痛的眼睛,四下全是荒郊野外,根本不知道身在何 处。 又走了一会儿,彭登科看见远处有一个十字架的标志,十字架隐藏在高耸交错 的土山之间,再细看,好像是一个教堂。 拐过一个山坳,来到一片有房屋的地方。这里地形隐蔽,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有持枪站岗的土匪,彭登科猜出来,这里可能是一个土匪窝子。 果然那里就是匪窝,彭登科和王新语被推进一间屋子。在屋子的四角,点着油 灯,油灯冒着一团团的黑烟,彭登科看见周围站满了土匪,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 的羊膻味儿,还有呛鼻的烟草和烈酒的味道。 一个光头黑胖子坐在正中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大声吆喝着老实点,不要耍奸。 随后开始审问他们。从他们叫什么名字开始,哪里人,去哪里,做什么等等,一直 问到祖宗八代。天上一脚,地下一腿,想起什么问什么,毫无章法,最后问他们到 这里来,想要刺探什么情报。 彭登科毫无惧色,再一次强调说,我们是学生,是为了抗日去延安的,让他们 以抗日为大计,快点释放他们。一旁的土匪们哈哈大笑,说你们乳臭未干,还想和 日本人打仗,真是异想天开。要想离开也行,赶快写信,让家里寄钱来,否则就甭 想离开这里。王新语说家里没钱,被旁边一个土匪打了一个大耳光,当时嘴角就流 出鲜血来,土匪号叫着,没钱,就拉出去枪毙! 光头黑胖子还指着从彭登科的柳条箱里搜出来的鲁迅的《呐喊》,还有英文包 装的咖啡,还有英文版的《战争与和平》,冷笑道,这是啥,你们带着这些洋货, 还说没钱?又指着《呐喊》封面上的图说,一看这画,又是举拳头,又是高喊口号, 就知道你们是共产党!只有共产党,才看这样的书! 彭登科据理力争,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共同抗日,我们就是共产党,你也 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要站起来,齐心协力打日本鬼子。 土匪们根本不听“赤色宣传”,光头黑胖子一挥手,两个小匪抬着一个锈迹斑斑的 大铡刀从外面进来,接着又有一个匪徒牵进来一头小羊,两个匪徒把小羊按进铡刀 下,小羊凄厉地叫着,浑身颤抖,另一个小匪抬起铡刀把,身子向下狠命一压,只 见一股血从羊脖子里喷射出来,喷得三个土匪满脸满身都是血,羊头已经掉在了铡 刀的旁边。光头黑胖子大声说,剥皮下锅,备酒!随后又指着大铡刀对彭登科和王 新语,赶快乖乖地给家里写信,寄钱来,否则我把你们的脑袋也铡了下酒吃。 当晚,他们俩被绑住双手,押在一间草屋里,门口还有持枪的土匪站岗。两个 人都太累了,倚在土墙上就想睡,可是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却又让他俩怎么也睡不 着。到了后半夜,稍微眯糊了一会儿,很快就醒了,两个人都感到双臂疼痛难忍, 王新语一句话都不说,低着头,看样子有些埋怨的意思,但又不好说出来。 彭登科表示,明天一大早,他就要找土匪头子,让他们放了王新语,他一个人 承担。王新语说那怎么行,两个人在一起有个伴,总比一个人强。彭登科说不能死 两个人,那样划不来,他要想尽办法,让王新语出去。王新语摇头,说我们现在谁 也走不了,要走还是我们一起逃吧。王新语的话,提醒了彭登科,是的,为什么要 等死呢,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两个人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他们用身体相互倚扶着,吃力地站了起来,土房 有一个小窗户,上面钉着粗木条,他们望着窗外。深夜中的黄土高原,这会儿连星 光也没有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彭登科哼唱起了《国际歌》,过了一会儿, 王新语也随着他唱了起来。 突然,彭登科停住歌声,他有了一个逃跑的主意,立即说给了王新语。黑暗中, 王新语的眼睛亮闪了一下,但随后又不无担心地表示疑虑。彭登科说,我觉得这个 办法行,我看这些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字不识几个,你我都是有文化的人,怎 么就不能斗过他们?明天我来试,你看我眼色行事。王新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 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光头黑胖子命人取来纸和笔,让他们给家里写信要钱。彭登科对 光头黑胖子说,我家在北平,又指着王新语说,他家在太原,就是写了信,把钱寄 来,这黄土沟里怎么收?光头黑胖子冷笑道,是寄到县城里,那里有我们的人。 彭登科说,那好,就是寄到县城里,来去也要十天半个月,你们不觉得时间太 长了吗?再说谁也保证不了这期间会出什么事。光头黑胖子说,你们不要耍花招, 拿不来钱,就把脑袋留这里。彭登科镇定地说,我有个办法,能让你马上就能得到 钱。光头黑胖子用马鞭抽了一下旁边的一把木椅,让他说,要是他胡说的话,就抽 死他。 彭登科说他们不是去延安的,到这里是来取钱的。这县城边上不是有一座教堂 吗?我们是去找那里的神父来拿钱的。彭登科说完,紧张地观察光头黑胖子的表情。 凭昨晚看到的十字架,还有刚才光头黑胖子说的县城,彭登科估计县城离这里不远, 那也就是说,那座教堂离这里也不是特别远。没有办法,彭登科只有这样冒险一试, 成败在此一举。 果然,光头黑胖子听了彭登科的话,走到他的面前,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嘴 的黄板牙,说你们这些学生娃,还真会编故事。说着就举起了马鞭,彭登科迎了上 去,说,你不信,这都是真的,我们为了保命,现在只能跟你说实话了。光头黑胖 子说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彭登科说,我的那本外国书就是证据,我们就是拿那本书去找神父,那本书是 接头暗语,这次我们要拿走三百大洋,信不信由你。光头黑胖子还是半信半疑,彭 登科为了彻底打消光头黑胖子的顾虑,哇哇说了一通英语。 彭登科是辅仁大学英语系的学生,说英文,那是他的本业。为了让土匪更加相 信,彭登科还指着王新语说,这是他们在太原的东家的小儿子,他自己是东家公司 里的职员,这次本来少东家不应该来,可是少东家愿意出来玩,他就偷着把他带出 来了,没想到出了这件事。彭登科说着朝王新语挤了挤眼睛,王新语也明白了他的 意思,接着就哭了起来,两个人配合默契,还真把一帮土匪蒙住了。 彭登科的一嘴外国话,还有他编的故事,还真把光头黑胖子说得有些相信。他 让人看好彭登科和王新语,急忙走出了屋,大概是去商量对策。过了一会儿,光头 黑胖子又回来,挥舞着马鞭说,这一次,他也不多要了,只要把三百大洋取来后, 就放他们走。光头黑胖子派四个土匪,藏好短枪,与他们一起去县城边的教堂,只 要他们耍花招,就开枪打死他们。 四个土匪换好装束,光头黑胖子又让他们戴上“护身符”,彭登科与王新语都 瞪眼瞅着会是什么护身的东西,原来竟是一面皱巴巴的国民党的旗子,一个土匪把 旗子拿过来,一边往怀里掖,还一边说,这破旗子还真是挡箭牌,上一次要是没有 它,我们兄弟几个小命就没了。光头黑胖子让他少废话,快一点上路。彭登科与王 新语要回了自己的东西,提着柳条箱,被四个土匪押着,前去教堂。 那座天主教堂还真是不远,走了不长时间,就远远地看到了尖尖的顶子,还有 顶子上面的十字架。那时候,在中国的农村乡镇,有许多外国的传教士,好像比在 城市里还要多。因此也就在乡野小镇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教堂。 彭登科朝王新语暗暗地使了一个眼色,意思让他稳住了,不要慌张。 到了教堂前,只见教堂大门紧闭,门前特别安静,有麻雀在地上蹦跳。教堂正 好建在一条剪刀形路面的正中。左面是大片的田地,看不到耕作的农民,特别安静。 右面是一条土路,弯曲着,好像是通往县城的路。看不到教堂后面是什么,也不知 道后面通向哪里。彭登科有一种预感,教堂后面的路,有可能就是他们的逃生之路。 彭登科叩响教堂旁边的一个小门,不一会儿,打开了半扇门,一个面无表情的 中国年轻人探出了头,看了看他们,彭登科故意没有说中国话,而是说了一通外国 话,这一招还真叫管用,那个年轻人怔了一下,让他等一等,随后又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一个高个子的外国神父开了门,彭登科说了一通外语。外国神父转 动着灰色的眼珠,想了想,又看了看那几个土匪,最后朝彭登科点点头。神父走到 四个土匪面前,又哇哩哇啦地说了一通,那个中国年轻人向几个土匪解释说,教堂 不允许人带枪进入,神父请你们在门外等候。 彭登科对四个土匪说,我告诉神父,你们是我们俩的护兵,你们在门口等我们, 我们拿完钱就出来。四个土匪互相看了看,好像一时拿不准主意。彭登科急中生智, 一把从那个土匪的怀里扯出那面国民党旗子,揣进自己的怀里,大声说,这样你们 就放心了吧? 四个土匪好像被彭登科的异常举动搞糊涂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彭登科再次大声呵斥起来,你们在这等我们,要是耽误了事,取不走钱,我们掉脑 袋,你们几个也脱不掉干系,说完,拉着王新语进了教堂的大门。 那座乡间教堂最终成为了彭登科和王新语逃离土匪魔掌的一个人生的转折点。 也正是从那里,他们逃到了潼关,后又来到黄河边。虽说最终过了黄河,又从铜川 到了延安。可是在黄河边上同样又遇到了比土匪更加危险的人和事…… 王新语再也不愿回想那些事,他认为责任就在彭登科身上,自己跟错了人。他 非常委屈,原本到延安,是要开创崭新的生活,不想半路上杀出个冒失的彭登科, 把他的新生活给搅得乱七八糟。 王新语正在生着闷气,有人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彭登科还没睡, 又从窑洞里出来了。 彭登科问王新语在想什么,王新语说没想什么。彭登科说你是在想遇见土匪的 事吧,在想遇见……王新语忙摆手,说你不要再讲了。彭登科笑了笑,我睡不着, 我刚才可是在想我们这一路来延安所经历的考验呀,我们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 者,就要经受这样的考验,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呀! 王新语不再说话了,依旧眺望着远方。彭登科又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坐在 外面了,你屋里那两个人的脚丫子,可是太臭了,熏得我根本睡不着。王新语哼了 一声,你可不要这样说革命同志。王新语说着站了起来,有些不高兴地朝窑洞里走, 走到半截,又停住了,带着嘲讽的语调问道,你怎么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呢?跟天上 的星星一样?彭登科说,我是个夜猫子,越到晚上,精神越大,我从小就习惯晚睡 ……王新语打着哈欠,进了窑洞,他知道,彭登科能不停地说上一个晚上。 彭登科独自坐在窑洞外,满天的星星亮亮的,他轻轻地哼唱起了《延安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