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转眼已是初秋,中央召开了六届六中全会,王家坪、杨家岭等地聚集了大批从 全国各地赶来的高级领导干部,有的还是从前线风尘仆仆赶来的八路军的高级将领, 将领们策马在前,一般后面都有四个挎着双把短枪的精干的警卫员,马蹄声声,一 路黄尘,从他们的身上和马匹上都能闻到硝烟的气味,和紧张的战场的氛围。在那 段时间里,延安的天空蓬勃着一种高涨的革命热情。中国的出路,抗战的方向,共 产党的前途,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前景,还有延安的未来,都成为人们热烈讨论的 话题。 会议准备在杨家岭大礼堂召开,在会议召开的前一周,许多青年人参加义务劳 动,粉刷大礼堂,平整礼堂前的空地,要干净漂亮地迎接大会召开。彭登科也来了, 在劳动的人群中,他又一次看见了苏惠贞。 两个人自从在对歌儿会上发生情感触碰之后,已悄然过去了十几天。彭登科一 直在寻找机会再次与苏惠贞相遇,他想过写信,也想过周末去看望苏惠贞,可是一 想到来了,当晚又回不去,因为山路崎岖,漆黑一团,非常难行,曾发生过赶夜路 的人,一脚踩空,摔下山崖的悲剧,可是不回去又要住在王新语那里,他就有些为 难,他实在不想是因为来看苏惠贞,而住在王新语那里,那样会让王新语非常不愉 快。 没想到两个人在大礼堂又遇上了。 彭登科正在往砖墙上粉刷大白粉,弄得脸上都是白色的斑点,苏惠贞的脸上也 都是,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的脸,笑个不停。彭登科说,我就知道准能碰见你。苏 惠贞说,难道你就是为了碰到我,才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彭登科急忙否认。 苏惠贞看到彭登科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的笑声好像风中的铜铃一 样好听,旁边正在劳动的青年,都朝这边看过来,苏惠贞赶紧绷住脸,并且站到了 离彭登科稍远一点的地方。彭登科提着白灰桶,又凑上前去,他说我们是光明正大 地谈恋爱,不用躲躲闪闪。苏惠贞吃惊地瞪大眼睛,说,我和你是在谈? 彭登科好像比苏惠贞更加吃惊,我就是这样想的呀!难道你不是?苏惠贞说, 我到延安来,可不是跟你谈什么来的,况且我比你大两岁,我是你的姐姐,我们不 是那种关系!是革命同志关系。彭登科手举着用布绑着的刷笔,非常难受地说,那 你是和别人?苏惠贞认真地说,我来这里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我是来参加革命 的,不是结婚安家来的! 听苏惠贞这样讲,彭登科安静下来,他偷偷地瞧了苏惠贞一眼,还是能从她的 表情上看出来,她对他还是有好感的。于是彭登科说,那好,我们就是更近一步的 革命同志关系,你说好不好? 苏惠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问他,你写入党申请书了吗?彭登科摇摇 头,他说自己还不够条件,还没有写。苏惠贞说,那不对,只有有了目标,才能更 加清楚前进的方向,我们都要用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 彭登科反问她,你写入党申请书了?苏惠贞说她写了,不过她距离党员的标准, 还有很大的差距。彭登科沉吟了一下,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批评我。我接 受你的批评,可是革命也不能不吃不喝,不能没有家庭呀? 苏惠贞想说什么,还是低下头,拼命地刷起墙壁来。好像那已经有些灰黑了的 墙壁,就是眼前的彭登科,她要把他完全遮蔽住一样。彭登科看出来,苏惠贞动作 非常慌乱。 彭登科在“抗大”的学习非常紧张,当他了解到“抗大”的学生毕业后,可能 大多数人都要被派往敌后开展地下工作的情况后,他找到学校领导,还是要求上前 线杀日本鬼子,学校领导让他安心学习,一切都等毕业之后,听组织的安排。 课余时间,彭登科开始偷偷地练习骑马,一来为将来上战场做准备,二来会骑 马了,可以更加方便去找苏惠贞。仗着他有打篮球的好基础,身手敏捷,而且反应 灵敏,很快就会骑了,他得意洋洋,非要试骑一匹快马,他刚跨上马背,马的前蹄 一扬,他就从马上掉了下来,胳膊给摔伤了,尽管伤势不重,可还是被缠上了布条。 他的伤势刚好一点,在周末就迫不及待地骑着借来的一匹白马,去找苏惠贞了。 苏惠贞看着骑在大白马上英姿勃发的彭登科后,特别惊讶,问他什么时候学会 骑马的,彭登科不下马,故意昂着头,说他早就会了,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所 以才没有告诉她。说着,他下了马,又说了他练骑马的两个目的,苏惠贞笑得满脸 通红,肚子都笑疼了,蹲在地上起不来。彭登科得意地说,这就叫革命爱情两不误! 不知道苏惠贞是光顾着笑,还是没有听清,反正没有纠正他的说法。 延河,是延安许多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必去的地方。所以彭登科对苏惠贞说,我 们去散散步吧。彭登科有他的计谋,他就是为了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苏惠贞去 延河边散步,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印象——他们是在谈恋爱的一对年轻人。苏惠贞 好像没有察觉彭登科的意图,或是明白了又故意去配合,总之没说什么,跟着他去 了延河边。 初秋时节的延河边已经有风了,而且有些冷了。彭登科停住脚步,从书包里拿 出一个纸包,是他自己省下来的一小包盐,他送给苏惠贞,并且不由分说,放到了 她的口袋里,苏惠贞推托,但是彭登科坚持让她收下,苏惠贞说你给了我,你吃什 么?你是男人,出力大,更应该吃盐。彭登科说,你身体不好,吃得又少,有了盐, 你还能多吃一些。看到彭登科坚决的样子,苏惠贞也不想在外面和他争来争去,怕 影响不好,所以也就收下了。 苏惠贞穿着一身灰粗布做的“列宁装”,一双偏带布鞋,服装非常合体,再加 上腰间扎着皮带,所以姣好的身材显露无疑。 这时,有几个老乡的孩子在远处玩,看见了他们俩,就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唱 :“三八枪,带盖盖,谁说八路军没太太!” 几个穿草鞋、剃秃头的小孩跑到他们身边时,还朝他们做鬼脸。彭登科大笑不 已,还用手势鼓励几个小孩接着唱。苏惠贞却红了脸,扭头就要走,被彭登科拉住 了,随后他让那几个小孩快走,几个小孩又唱了起来,跑远了。 彭登科笑着说,你看,就连这些孩子们,也都在鼓励我们。苏惠贞没有笑,不 高兴地说,以后你可不能这样,一见面就说这些,我们就不能说一说工作和学习吗? 那样也可以彼此互相帮助,可以共同进步。 彭登科望着奔流不息的延河水,忽然沉思下来。苏惠贞见他不说话,就问他在 想什么,她似乎感到刚才自己的态度不太好,毕竟彭登科骑马跑了几十里的山路来 看她,还送给她珍贵的食盐,自己怎么能那样对待他呢? 彭登科转过头,对她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出身在一个怎样家庭里的人吗? 我也想进步,也想写入党申请书,可是我…… 苏惠贞看着彭登科异样的表情,感到他有着难言之处。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他凝重的神色,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彭登科第一次与别人——还是一个女人,说起了他的家世。 彭登科出身在北平一个阴冷怪异的家庭。他的爷爷是清末出宫的大太监,非常 有钱,家里有上百间的房屋,还有几家绸缎庄和当铺,他的爷爷当然不能生养,但 他还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还要享受正常人的天伦之乐。于是这位清末大太监在出 宫的第三年收养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就是彭登科的爸爸。彭登科的爸爸到了将 要成家的年龄,大太监又给他娶了媳妇,可是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媳妇也没有生养, 最后彭登科的爸爸同样也收养了一个孩子,这个第三代,就是当时才七岁的彭登科。 这是一个三代都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所谓的祖孙三代,其实就是给予和付出 的关系。这样的关系非常清晰而明确。譬如彭登科和太监爷爷的关系。 爷爷倒是非常疼爱他,并且写下字据,要将家产的一半给儿子,另一半给孙子。 彭登科的爸爸非常不高兴,但又无可奈何,最后想出了一个捞钱的办法,说是要去 外面做生意,于是借机带走了不少的银两,去了南方,一年回来有数的几次,回来 的目的,也只是看一看家里的动静,只等老太监死了,来分那一半的家产。 于是彭登科的大部分时间,也就是上完学,回到家里之后,只有一件事,就是 陪太监爷爷抽大烟。太监爷爷抽大烟的时间特别长,从吃完晚饭开始,要一直抽到 夜里。抽两口,就要睡一觉,彭登科就坐在旁边伺候,点烟泡,递茶水,削水果, 不敢眨一下眼睛。其实家里有好多老妈子和丫环,可是老太监只让彭登科一个人伺 候,别人一个都不满意。 在无数个春夏秋冬的夜晚,深宅大院里都是静寂无声的,像是一座坟墓一样。 彭登科一边伺候爷爷,一边偷机会,看一会儿包着四书五经书皮的革命书籍,有苏 俄的,也有中国的。那些书籍,给了他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他要冲出这座坟墓,可 是又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冲出去。在许多个夜晚,他大睁着双眼,一直在想着逃 出这深宅大院的办法,还有走出去后,又该去哪里。他认为自己就是舞台上的娜拉。 他时刻在寻找着自由的天地。 彭登科到了该上大学的时候,太监爷爷还算开明,同意他上了大学。这时的老 太监已经是风烛残年,他也没有力量,再让一个内心充满着热情之火的青年陪他抽 大烟。 上了大学的彭登科参加了进步青年的组织,他上过大街游行,高呼过口号,也 曾站在电车上撒过传单。他体味到了另外一种生活的意义。 北平沦陷后,他准备离开,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自由天地的名字——延安。他决 定去延安,也就在这时,爷爷已经昏迷在床上,在外地的爸爸闻知消息,立刻赶了 回来。彭登科没有告诉爸爸他要永远离开这个家,但他能看出来,爸爸是多么希望 他永远离开呀,那样这庞大的家产,就能分在爸爸一个人的名下了。 彭登科在一个有着浓重夜色的深夜,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儿一样,一身轻松地飞 出了北平。他奔向西北方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彭登科的身世,让苏惠贞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也理解了他没有写入党申请书的 原因,他不是不要求进步,而是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他之所以充满着激情,还 有灼热的浪漫,那是因为他压抑太久的缘故,他不属于那个怪异诡谲的家庭,因为 他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同时苏惠贞也从内心里赞叹彭登科鄙视金钱的做法,只有 这样才是一个真正想要革命的青年所为。苏惠贞已经下定决心,要帮助他共同进步。 彭登科离开后的第二天晚上,倪裴来找苏惠贞,一进窑洞就笑个不停,苏惠贞 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把手里的书往炕上一放,就用双手胳肢她,问她笑什么。身材 瘦弱的倪裴话也说不出来了,被胳肢得像一团泥一样,瘫在地上,大声求饶,声音 都岔了音儿,而且咳嗽得都要喘不上气来。吓得苏惠贞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水,还帮 她拍背。倪裴说没关系,咳嗽两声就好了。苏惠贞连说自己该死,她把倪裴有病的 事给忘了。 倪裴出生在苏北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她父亲有好几个店铺,在她的前面,已 经有三个姐姐,她父亲就想要一个儿子,好继承家业,没想到,又是一个丫头。倪 裴生下来后,她父亲暴跳如雷,一气之下,这位亲生父亲竟将刚生下来不久的亲生 女儿放到了尿桶里,而且还盖上了大木盖子,想要活活的把女儿淹死。该她命大, 被奶奶发现了,让人把她从尿桶里捞了上来,她硬是没死,最后被救活了。但是从 小她也没看过父亲的笑脸,所以倪裴从小就比较忧郁,不爱说话,还落下了气管炎 的毛病,一到天气变化,或是剧烈运动,就会咳嗽起来没完。所以苏惠贞知道后, 特别同情她,在西安的时候,就总是对她特别照顾。倪裴自打来到延安后,性格已 经变了不少,在好朋友面前,已经是爱说爱笑了,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比较羞 涩。 苏惠贞赶紧把倪裴拉起来,让她坐在床上,还给她胡噜后背。过了一会儿,倪 裴平静下来,苏惠贞还是问她一进门就坏笑什么。倪裴说,昨晚是不是他来了,我 看见你们啦。苏惠贞的脸当时红了,但红得非常甜蜜,说那又怎么样。倪裴说,你 们是不是在谈恋爱?苏惠贞答非所问,你想跟他谈?我给你介绍?倪裴说,人家哪 里看得上我呀,接着认真地劝苏惠贞好好和彭登科谈。苏惠贞脸又红起来,非常认 真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和他好好谈?倪裴非常得意,说,好了,只要承认了, 就是诚实的好同志。 接着倪裴又说彭登科真有好福气,能找到像苏惠贞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别说他 一个普通的学生,就是连一些大干部都还没有目标呢。倪裴说的是实情,因为延安 的女青年太少了,男女比例严重失调。 苏惠贞问倪裴有没有目标,是不是想要找一个大干部。倪裴说她不想,还说她 敬佩那些爬雪山、过草地的长征干部,也敬佩铮铮铁骨的工农干部,他们是英雄, 可只是敬佩,没有爱情。倪裴还举了一个例子,说他们烽火剧团的一个女演员,在 组织的介绍下,和一个工农干部结了婚,一次两个人在延河边散步,女演员指着天 上的月亮说“多美的月亮呀”,她那位工农干部的丈夫抬头看了看月亮,特别奇怪 地对妻子说,不就是月亮吗,月亮还有啥美的呀!不是天天都能看见吗? 苏惠贞批评倪裴,不要挖苦人,人家是为了革命,所以才没有时间读书念字, 要是有了文化,照样能说月亮美,还能说太阳美、星星美呢!倪裴说我不是那个意 思,我没有看不起人,只是说生活在一起不般配。苏惠贞笑起来,瞧把你急的,我 又没说你什么。又说,其实相处时间长了,互相帮助,就能互相提高呢!一方提高 了政治觉悟,另一方也懂得了“月亮美”。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倪裴说,还是你思想觉悟高。苏惠贞说,你又要讽刺我!倪裴急得又要咳嗽, 苏惠贞赶紧止住话头,说起别的事情来。她问倪裴最近剧团忙不忙,倪裴说,他们 最近正在排演一个活报剧,是宣传抗日的,准备到各地去演出,让更多的劳苦群众 觉悟起来,也让不甘做亡国奴的所有爱国的人,都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去。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倪裴见天色太晚了,起身要回去,苏惠贞送她出了窑 洞。 彭登科在一个周末,又来到桥儿沟,由于他没有借到马匹,所以只能住下来, 还要住在王新语那里。王新语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头发很长,彭登科说这才 像一个作曲家。王新语现在又变得非常深沉,问彭登科是不是又要去找苏惠贞。彭 登科说是呀。王新语说,我这里成了你的旅社,也成了你的爱情落脚点,所以我要 “打土豪”。 所谓“打土豪”,就是让人请客的意思。彭登科用手拍了拍背在身上的粗布书 包说,还真让你说对了,一会儿我回来,给你一个惊喜。说完,跑出去了。王新语 愣坐在炕边上,表情极为复杂。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延安的天空显得更加清冷,本来树木就很少,如今也都没 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子,显得非常寂静。 彭登科在一座废弃的土窑前等来了苏惠贞,两个人相互间问了一下各自的学习 情况,彭登科还特别兴奋地向苏惠贞讲了他上射击课的情况,说他的射击成绩在班 里还是排在前面的,还说只要拿起枪来,瞄准、压子弹、推弹上膛,直到最后扣响 扳机,他都是沉浸在兴奋之中,他就想上前线,只有那样,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彭登科从书包里掏出鲁迅的那本《呐喊》,还有新借来 的进步刊物《妇女杂志》和《东方杂志》,另外还有小半袋咖啡,一同送给苏惠贞。 这几样东西,可以说历尽艰险,才保留了下来,实属不容易。 苏惠贞对鲁迅的书非常珍重,抱在怀里,但对那半袋咖啡,却皱起了眉头。彭 登科见状,解释说,这是他从北平出来时带来的,让苏惠贞累了时喝一喝,非常提 神儿。又说,肯定是没有咖啡壶了,就随便找一个吃饭的盆煮一煮吧。苏惠贞本想 说他脑子里还有小资产阶级的东西,还有贪图享受的思想,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 了回去。 彭登科说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苏惠贞,他要改名字,还要改姓。苏惠贞一惊, 说我们真是想到一起了!原来,她也在想着这件事了,只是还没有想好要改什么名 字,她让彭登科说一说,她要参考一下。 当时来到延安的好多人,都改了名字。一来,是为了不给还在敌占区的家人带 来不必要的麻烦,或是减少一些麻烦,所采取的一个通用的办法。但彭登科说他改 名字,是嫌自己的名字笔画太多,又带着封建意识,如今他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所 以名字也要是崭新的。 苏惠贞问他想好了新名字没有,彭登科说,已经想好了,就叫丁一,加在一起 才三画。说着,他又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像是演讲一样说,这也代表着我参加革命 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烂旧世界,赶走日本强盗,建立一个红彤彤的大同世界,除此 之外,我没有任何需求,不想从革命中求得任何好处。 彭登科说着,猫下腰,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枝,在地上大大地写了一个“丁”字, 紧接着,他又在那个字的基础上改作了一幅画,是一个巨人托着一片天。彭登科大 声说,那个巨人就是他,他要在红色的革命宝地延安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苏惠贞听得非常激动,她说你的话,也代表了我的心声,并且请求彭登科把那 个最无所欲望、最心底坦荡、最简单明了的“丁”给她。彭登科说,那就给你吧, 我在“丁”上,再加一横,我就姓“于”吧。苏惠贞禁不住笑起来,那你岂不是我 头顶上的另一片了。彭登科一把攥住了她的双手,她没有抽回来,就那样任彭登科 攥着,她感到他的手,像火一样在熊熊燃烧着,似乎已经从手烧到了胳膊、烧到了 胸膛。 苏惠贞说,我现在想听你唱歌儿,只让你给我一个人唱。彭登科非常高兴,激 动地说,你想听哪首?苏惠贞说,我还想听《延安颂》。 彭登科低唱了起来。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从西北方向吹过来的深秋的夜风,吹 在脸上,本应是特别硬冷的,但是两个人都感到那是一股热风,好像要将他们融化 一样。彭登科将苏惠贞拥到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好一会儿,苏惠贞才用手臂将彭登科轻轻推开。彭登科说,今天是我们一个值 得纪念的日子,我们俩都有了新名字,也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你就叫我新名字吧。 于一。 丁惠贞。 不,把中间那个字去掉,和你一样,都是两个字。 丁贞。 两个人又拥抱到了一起。 窑洞里只有王新语一个人。他正伏在小炕桌上,在一张粗板纸上写着什么,写 得特别认真专注,彭登科进来了,他都没有听见。彭登科从后面凑过去,借着炕桌 上微弱的油灯的光亮,看见粗板纸上都是乐符,彭登科拍了王新语一巴掌,把王新 语吓了一大跳,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彭登科四下里看了看,说你那两位同学在哪里。王新语头也不抬,很不高兴地 说,人家一看你来,都去别处借宿了,你一来,就不睡觉,把人家都折腾苦了!哪 天我也要躲你呀!彭登科笑起来,他们可是真没有福气,我还要请他们喝我的咖啡 呢。那好了,只有我们俩人喝了。 彭登科说着,把两个吃饭的大碗找出来,倒上热水,用手撮起一点咖啡,分别 撒在两个大碗里,但是咖啡粉末就在碗上漂浮着,彭登科又用筷子搅了搅,哈哈笑 着,我们就泡着喝吧。王新语摇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彭登科说,你要知道这咖 啡,除了苏惠贞,你可是第二个享受的人,我对你可是不一般的呀,你要感谢我才 是。 彭登科非常兴奋,又把他和苏惠贞改名字的事告诉了王新语。王新语见彭登科 兴高采烈,好像立了个大战功一样,就小心地向彭登科询问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 彭登科举起大碗,说先喝一口再说,两个人喝了,彭登科咂巴着嘴,说太好喝了, 比琼浆玉液都好喝,剩下的我要留下来,谁也不给了。王新语也是连说“好喝好喝”, 但是放下碗,却又实在描述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彭登科说,我告诉你吧,这就是爱情的味道。随后彭登科将他和苏惠贞两个人 的进展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王新语。彭登科完全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他根本 没有看见王新语的表情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就在苏惠贞改叫丁贞的第七天上,社会部的严冬山科长亲自找丁贞谈话。被社 会部找去谈话,那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一路上,丁贞的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不知 道一会儿该说什么。 严冬山瘦高个子,穿着一身灰布制服,风纪扣系得非常严实,由于他脖子有些 粗,领口小,所以显得他整个人都特别僵硬。他不苟言笑,说话声音低沉,让丁贞 感到非常紧张,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 严冬山让丁贞坐在他面前的一个小凳子上,不错眼珠地看着她。丁贞说,严科 长,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严冬山说你好好想一想,想想你的脑袋瓜里出现了什么 差错。丁贞想了一会儿,焦急地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就告诉我吧,要是我错了, 我一定会改正的。 严冬山点点头,说,你现在和那个彭登科,哦,就是那个于一,在相好是不是? 两个人还一起改了名字,他还送你什么资产阶级的咖啡?是不是?丁贞听了严科长 这番话,神情松弛下来,她长长地喘了口气。严冬山见她无所谓的样子,就又追问 了一句,你们两个人是不是在相好? 严冬山是北方人,北方人喜欢把谈恋爱说成是相好。丁贞也是北方人,知道严 冬山的意思,但她还是纠正说,我们是在谈恋爱。说完这句话,丁贞自己都被吓了 一跳,她在于一面前可是从来没有说出过这句话,甚至和倪裴也没有说过,可是却 在社会部的严冬山科长面前,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心 情。 严冬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一样,围着丁贞,一边走一边说,你知道于一是什么 人吗,他出身封建家庭,在他的身上至今还有着很深的封建糟粕,还散发着资产阶 级的腐臭!他爱出风头,把参加革命当成享乐,他天天想着吃喝玩乐,然后就是找 女人!他是一个投机分子! 丁贞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严科长,你不要这样说,我和 他是在谈恋爱,他不是什么……找女人!他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他不是! 严冬山见丁贞面色赤红,非常生气的样子,就摆手让她坐下来,让她冷静,然 后点燃一支烟,浓浓地喷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严冬山接着说,我现在代表组织, 郑重地提醒你,你要远离他,你们在一起不适合,你和他不一样,千万不要毁掉你 的革命前程,假如你非要和他在一起,对你是不利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对你 的革命前途,没有任何好处! 窑洞里的空气非常紧张。过了一会儿,严冬山又说,组织上对你是器重的,为 什么让你去陕北公学上学,你应该明白,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严冬山望着低头不语的丁贞,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说完,他先 离开了房间。 丁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社会部的,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严冬山的话,就像 一颗颗子弹,带着哨音,向她嗖嗖地射过来,她感到了疼痛,也感到了迷惘。她在 想着严冬山的每一句话。 陕北高原的秋风特别强硬,一阵风刮过,都能感到眼睛沙沙地疼,而且嘴里都 是土味。 丁贞忽然想起来,她和于一的事,严冬山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也看过他们在 延河边散步吗?再退一步说,即便看见过,那又怎么样,在延河边散步的人好多了, 不一定都是在谈恋爱。但问题是,严冬山又是怎么知道于一送给她咖啡这件事呢? 显然于一和别人说过,因为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要是不说的话,别人怎么知道 呢? 丁贞越想越生气,也真的觉得于一太爱出风头,而且脑子里想革命想得少,还 是想爱情想得多!丁贞突然蹦出来一个想法:我和他,合适吗? 丁贞又想到了严冬山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毁掉你的革命前程”。她的心一派 纷乱。她决定不能再和于一走得太过亲密,那样也会耽误他的前程,应该让他冷静 一下,让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革命上。 丁贞决定要帮助他,要让他进步,而她想帮助他的前提,就是首先要让他冷静 下来,要远离他一些,然后再找机会和他好好谈一谈。 于一没想到,丁贞总是躲着他,一连两个周末,他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找人借 来了马匹,骑着马来找丁贞,但是都没有找到她,他又去找倪裴,倪裴尽管见到他 很高兴,但是一说到丁贞,倪裴就声调低下来,而且支支吾吾的,借机离开。于一 非常焦灼,他不知道丁贞怎么突然对自己冷淡起来,总是躲着自己,思来想去,他 立刻就想到了是自己的出身问题,她一准是看不起他了。是的,她一定是看不起我! 因为丁贞有着一个良好的出身背景。她曾经跟他说过,她来延安,是父母同意 的,是父母亲自到车站送她来的。这和许多来延安的青年人完全不同,有的是躲避 追捕,有的是为了逃婚,有的是为了离开压抑的封建家庭。来延安的许多青年,家 里是不知道的。丁贞是为数不多的家里知道来延安的人。丁贞的父亲是一位爱国商 人,而且对共产党倾心相助,尤其是抗战爆发后,丁贞的父亲曾对八路军多次捐款 捐物,支持共产党八路军抗战。丁贞和于一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 于一心情苦闷,他决定不理丁贞。他没有想到丁贞竟是这样一个势利的女人! 于一爬上凤凰山,远望着宝塔山,唱起了当年在北平青年学生中广泛流行的苏 联歌曲《祖国进行曲》: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 于一唱完了,一个人坐在山上,望着丁贞所在的桥儿沟方向发呆。正在这时, 他又听到了歌声,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唱得有些凄凉、哀怨,这歌声正好和他的心 境相吻合,于是他就向那歌声的地方走去。 新做斗笠圆丁当,送给哥哥上前方; 保佑哥哥打胜仗,打败敌人回家乡。 …… 送郎送到大路旁,眼睛流泪嘴唱歌, 愿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 于一没有想到,在一个山坳的垭口处,他竟看见了许坤善科长。歌儿是许坤善 科长唱的。他叫了一声“许科长”,许大姐一愣,扭过头,见是于一,一时间也愣 住了。于一没有想到,竟在这里看见许大姐,而且许科长完全不像在城工部时的样 子,她的短发在冷风中已经被吹得没有了形状,而且头发上落满了尘土,她的面容 非常憔悴,灰里透白,似乎大病了一场一样。她穿着厚厚的灰色棉装,越发显得身 子弱小。 于一问许科长唱的是什么歌,许坤善告诉他,是她江西兴国的家乡民歌,都是 当年鼓励年轻人参加红军的歌,她说她没人的时候,就想一个人唱一唱。只要一唱 起这些歌,她就想到了过去。 许科长见于一精神有些恍惚,就问小彭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于一告 诉了自己改名字的事,还说了想上前线杀日本鬼子。许科长好像特别着急,说小于 呀,你不要总想着去前线,革命需要你现在学习。于一非常不客气地对许科长说, 您为什么不赞同我去前线呢?你不想让我杀敌,赶跑日本鬼子吗?许科长说,你心 里有事,我知道,你要处理好生活和工作的关系。 许科长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或者说,是不好说。于一看见许 坤善大姐的眼圈发红,就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大姐还是不说,于一就说,您 不应该阻止我革命呀?许坤善似乎特别委屈,但依旧没有说什么。于一觉得许坤善 科长特别不可理解,在城工部里说的和在私下里说的,好像不太一样,所以他也就 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都有些疲惫地说要回去了。 但是于一并没有走,而是又停住了脚步,他看着许坤善大姐慢慢地下了山。他 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方,随后又唱起了《延安颂》,他一边唱,一边下山。 这时,天已经灰暗了,突然他一脚没有踩好,从一个土坡上像一个被人推下去 的碾子,蹦蹦跳跳地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