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六我们战友聚会。我不喜欢太闹,去得比较晚。说十点在锦江花园集中,我 十一点半去的。停好车下来,就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见一个熟脸,一时叫不出名 字。好在他马上自我介绍了,他说我是邹晓军,外线分队的。我说哦,我是长话分 队的。他说,我知道你,你现在是大作家啊。 我们就一起上楼。楼上闹哄哄的,聚会的人正从茶室出来前往餐厅。男男女女 的,挤满了。有人叫我,也有人叫邹晓军,并且对我们的晚到进行讽刺打击。在很 多声音里我听见有一个声音比较突出:邹晓军,你是不是专门去约了作家一起来的 啊。邹晓军一迭声地说不是不是,在门口遇到的。马上就有好几个人一起笑,是那 种寻开心的笑。还有人说,肯定是你亲自开车去接的吧?还有人说,肯定是到绕城 高速上转了一圈儿才来的吧,哈哈哈。大家都笑,很开心的样子。 我也跟着笑。对于这样的讽刺打击,我已经习惯了。每每参加聚会,都是一道 免不了的菜。如果我不来,他们就在背后打击:她现在可是名人喽,请不动喽!如 果我来了,那就当面打击:你现在是名人喽,和我们不一样喽。总之我得像犯了错 误一样向各位赔笑脸。 当然,我知道大家也没什么恶意,找个话题说说而已。 可是邹晓军却不能接受,他面红耳赤地解释:真的是在门口碰到的,她都不认 识我了,还是我自我介绍的。先前那个始作俑者说,不要解释不要解释,我们不听。 还有人说,这是好事嘛,男战友关心女战友是应该的嘛。邹晓军说,你们这些人咋 个不相信我呢?我说的是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啊。 这时我们连老指导员过来了,跟我和邹晓军分别握了个手,然后招呼大家入座。 老指导员问我,去年春节聚会你怎么没来?我说,去年没人和我联系,我事后才知 道的。老指导员转向邹晓军说,你怎么不通知她啊?邹晓军说,我这些年也没和她 联系啊,刚才在门口才碰见。老指导员笑笑,意味深长的样子。看来他们还越说越 真了。邹晓军又要解释,老指导员说,别说了,赶快入座,让营长讲话。 宴会就开始了,营长发表祝酒词。营长顶着花白的脑袋,已经完全像个退休老 头了,当然腰板还是笔直的,这是区别。营长一声吼,大家一阵乱碰,之后就开始 互敬互灌,十多分钟后,大厅就乱成一锅粥了,人都站了起来,尤其是男人们,脸 红筋涨的,大声武气的,打架似的在那儿互相敬酒,搂着肩膀拉着胳膊彼此诉说着 真诚的胡言乱语。 我和邹晓军因为到得晚,就在最边上的一桌。还好我旁边是我们分队的潘静兰, 她不知为何也没凑到我们分队那桌去。起初还有些喜欢热闹的战友过来敬酒,热情 洋溢地对我进行新一轮的讽刺打击,还捎带上邹晓军。后来我注意到一有人敬酒, 邹晓军就闪开了。半个小时后,我们这桌终于清静了。我看邹晓军有些不痛快,就 主动敬了他一杯酒,我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我说,你别当真,他们也就是开 开玩笑。他说我知道是玩笑,但半真半假的,也挺烦人。潘静兰接过话说,你们也 确实太巧了,十多年没见,就在门口碰上了?我听不出她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解 释说,可不是吗,我刚要往里走他就叫我了,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邹晓军跟 潘静兰说,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就赶紧自我介绍。潘静兰说是吗?可是看你们 走进来的样子,好像很亲热呢。我有些不舒服了,刻意说,真要有什么事藏都来不 及,还跑出来展览?我还没那么弱智吧?潘静兰终于打住了,笑说,开玩笑的。 想想现在也真是够开放的,大家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有家有口的了,却动不动 就拿男女的事开玩笑,有些玩笑完全没有分寸,赤裸裸的,让人难以承受。想当年 我们在连里,男兵女兵不要说开这样的玩笑,多说几句话都不行的。也不知这算不 算社会进步? 餐厅里越来越乱,我坐着感到心烦。可是又不能走。指导员为了防止有人开溜, 竟然在门口布置了“岗哨”。我们这桌的人全都出击了,杯盘狼藉的桌旁就剩下我 们俩了,我和邹晓军。我忽然有了和邹晓军聊天的欲望。比之那些毫无距离感的老 战友,这个有些拘束的人反而让我愿意接近。 邹晓军拿出烟来点上,我说给我一支。他很惊诧,我说反正坐这儿也无聊。他 给我点上,自己再点上。有了烟在中间,他一下子自然了许多,笑眯眯地跟我说, 你跟在连里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我说,学坏了吧。他说不是,随和多了。在连里你 从不理我们男兵。我说不是不理,是不敢,没见那些理了的下场啊。邹晓军笑了。 那时连队处理了两对偷偷谈恋爱的战士,让我们心里发紧。 我问邹晓军在干吗,他说转业后一直在东城区公安局,前些年在下面的街道派 出所,现在在局里。我说你可不像在公安局工作的。他说怎么了?我说,很低调啊。 他笑起来,正想说什么,潘静兰突然跑回来了,大声说,耶,你们俩倒挺会抓紧时 间嘛,在谈心啊?我说,可不是,反正大家都想成全我们,我们也别辜负了。潘静 兰哈哈大笑,说作家就是不一样,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也许是喝了几杯酒,潘静兰很兴奋,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我只好放弃 了和邹晓军聊天的欲望。邹晓军也变得沉默,我们的谈话空间全部让潘静兰占领了。 潘静兰说,记得不,有一次咱们连过春节包饺子,咱们分队第一个包好,都吃 完了他们分队还没包完,之好笑。班长就派咱俩去他们寝室帮忙?我摇头,毫无印 象。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的确是把面和馅儿分给各分队自己包的,哪个分队先包完哪 个分队就去炊事班下饺子。潘静兰问邹晓军,你记得不?邹晓军点头说记得。潘静 兰说我,你怎么忘了呢,我擀皮,你包。我都记得你是北方人那种包法,两边往中 间一挤,速度很快,之好笑。我还是茫然。她说的包饺子的方式没错,那是我妈传 授给我的,挤饺子。可是,上邹晓军他们寝室去帮忙,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不过我相信潘静兰说的是真的,因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听别人讲我的往事 感到陌生。我的青春期是一笔糊涂账。潘静兰继续说,那个时候晓军好瘦啊,但是 很能吃,一次要吃五十个,之好笑。我很吃惊,是吗?邹晓军不好意思地笑笑。潘 静兰说,他不是饭桶是饺子桶,之好笑。 这时跑过来两个家伙,一把揪住邹晓军: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儿躲清静啊?你 还没敬我酒呢,真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另一个看看我又看看潘静兰,点着潘静 兰说,你不懂事,你真的不懂事,我得批评你,你怎么能夹在人家中间呢?当灯泡 也不是这么个当法啊。潘静兰笑得弯下腰来,说,我乐意,人家都没嫌我你管什么 闲事啊。 邹晓军被他们揪走了。看邹晓军那个为难的样子,我真觉得他不像个干警察的。 也许警察也是多种多样的?就像别人常常说我不像个作家一样。 潘静兰说,你知道邹晓军他爸的事吗?我说不知道,他爸什么事?潘静兰说, 哎呀,你应该知道。我心想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呢?我连他的事都弄不清。潘静兰说, 那他爸是老革命你知道吗?我说好像听说过,三八干部?潘静兰说,对,打过日本 鬼子的。但是因为有历史问题,一直没被重用。之好笑。 我觉得邹晓军一走我们就说他爸,好像不大好。可还是顺着她问了句,什么历 史问题?当过国民党吗?潘静兰说,不是,他爸一个放牛娃当什么国民党嘛,一参 军就是八路,之好笑。我跟你说,邹晓军最像他爸了,倔头倔脑的,之好笑。 我真受不了潘静兰这个“之好笑”,可是我的好奇心被她引发了,我问她,他 爸到底怎么了?潘静兰说,他爸很冤,冤得跟小说一样。 我还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难怪她说我应该知道的,她的意思是他爸冤得已经 进入文学艺术里了。我就认真地听她说。 我跟你说啊,他爸是我见过的最冤的人。差不多就是冤死的。我跟你说啊,他 爸死的时候邹晓军都哭了,之好笑,我从没见他哭过,他和他老婆离婚的时候他都 没哭,只是大醉了一场。那个时候他跟我说他简直想杀人,他的眼睛都气红了,之 好笑…… 潘静兰就开始给我讲邹晓军的爸以及邹晓军,一口一个“我跟你说啊”,或者 “之好笑”。显然她属于口才偏差的那种,啰里啰嗦,口水滴答,若是直接显影在 稿纸上,断会被我删得血流成河。可是,口才差挡不住故事精彩啊,我还是无比认 真地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