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按照刘辉的意思,哪条线都可以去,唯独这条线不能去。但李北烛坚持,哪条 线都可以不去,唯独这条线不能不去。喝了点儿酒的刘辉就火了。他说,如果出了 事怎么办?这个责任谁负?李北烛说我负。刘辉说,你能负得起吗?李北烛说我带 来的同学我当然能够负得起。刘辉说但现在在我的地盘上呀,饭是我管的呀,车是 我租的呀,心是我操的呀。李北烛说,要不要签一个生死合同?刘辉就叫服务员拿 笔和纸。李北烛果然就写了一份说明,说明此行一切责任由他本人承担,和刘辉无 关。尽管签字画押,但刘辉仍然苦口婆心,说,你明明知道左春玫的心脏不好,红 鼻子外国佬的身体状况我们心里也一点儿底都没有,可你非要冒这个险。接着举了 许多最近“没有下来”(从山上)的例子,说,这事可存不得侥幸,一旦有事,想 撤都来不及。李北烛说,生死在天,在劫的难逃,如果没犯在青海,就没事,犯在 青海,躺在床上也死人。再说,我们可以备足氧气,带够红景天口服液和救心丸。 刘辉说,那当然。但我还是要给两位客人说清楚。李北烛说,你可千万别说,这样 反而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本来没事的都会出事。 李北烛知道,人家左春玫和导师这次就是冲着塔尔寺、可可西里和昆仑雪山来 的。人家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又好不容易到了西宁,这条线怎么能够不去。刘辉 看了看李北烛说,真想不到,一个当年连跳蚤都不敢杀死的人,几年不见,竟天胆 了。李北烛笑着说,不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何况这么多年了。刘辉说, 你小子再表现,也是剃头挑子,别忘了人家现在可是吃西餐喝洋酒的。李北烛说, 胡扯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快安排明天的行程吧。 刘辉就极不情愿地给司机拨通了电话,说,七点半吃早餐,八点出发,准备备 用轮胎,加足油,带够氧气和速效救心丸,带上猎枪和藏刀。 没想到天不作美,就像刘辉的脸色。司机说,你们赶的真不是时候,天气预报 说,明天可可西里地区小雨,怕是看不到雪山了。李北烛说,先别这样说嘛。司机 说,青海的天气预报很准的。李北烛说,但愿有次例外。 没想到青藏公路修得这么好。车在上面就像是在水面上漂行。让人觉得在这里 开车是件极享受的事情。副座上的左春玫的导师已经举着相机不停地拍上了。刘辉 在后排睡觉。李北烛和左春玫在中排聊天。 突然,左春玫的导师叫了一声。顺着他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一幅绝妙的色彩 组合。上面是蓝,中间是黄,下面是紫,再下面还是蓝。左春玫问那是怎么回事。 司机说,上面是天,天下面是油菜花,油菜花下面是格桑花,格桑花下面是青海湖。 左春玫说,真美啊,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原来最伟大的山水作品被上帝藏在这里。 司机说,美的还在后面呢。左春玫说,是吗?那我要晕了。左春玫的导师则用机关 枪一样的快门表示着他的惊叹。 随着车子的行进,那片黄成为主调。想想看,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渐次展开 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黄,你的心里该是如何一种感受?恍惚间,你会觉得有一个巨 大的雾状的蛋黄向你裹来,让你有种被孵化的温暖。李北烛似乎明白了伟大的宗教 改革家宗喀巴大师为什么会诞生在这里,明白了他为什么把他创造的教派称作黄教。 左春玫的导师让停车,左春玫跟了过去。左春玫站在油菜花里,一身深红正好 派上用场,蝴蝶一样在抢眼的黄里做着造型,满足着导师相机饥渴的胃口。李北烛 站在路边出神,左春玫招手让他下去拍照。他说不照了,你们照吧。左春玫就跑过 来把他拉过去,然后向他歪着脑袋让导师给他们合影。照完,李北烛说那他叫刘辉, 我们仨合个影?左春玫说,他这几天太辛苦了,让他好好补觉吧,下个景点再叫他, 好吗? 快到青海湖时,前方出现了车墙。下车走到长长的车队前面,原来是蜚声中外 的国际环青海湖自行车大赛终点段赛事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左春玫和导师就到向青 海湖斜逸出去的一条公路上去拍照。公路中间有条黄线,一直连到天之尽头,像是 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关系。左春玫站在那个黄线上,展开双臂,和 黄线形成一个十字架,就像一架天线。拍完照,左春玫到路边采野花。这个动作大 概出乎导师的意料,只见他又如饥似渴地往相机里一阵猛装。 出太阳了,而且一下子就毒起来。左春玫说,不是说阴天吗?司机说,说的是 可可西里。左春玫就拿过李北烛手中的地图,做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导师同样一 阵猛拍。左春玫导师的举动让李北烛觉得人家外国佬的心态就是年轻,在他们眼里 全是趣味,不服不行。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车队过来了,外国人居多。左春玫导师激动得一边眉飞色 舞,一边频按快门。李北烛没有见过这阵势,心想,不期然间竟看了一场免费的车 赛。但和左春玫,特别是和左春玫的导师比起来,李北烛承认他的低调。他有点儿 想不通,这些外国仔何以有如此大的热情,竟然跑到中国,顶着烈日,甚至冒着生 命危险来参赛。于他,就是别人内定他拿第一,他也没有这个热情了。这样一想, 又为自己这几天和刘辉的较劲自得。毕竟热血了一回,尽管是为同学。 开机,有信号,李北烛给女朋友路红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他们在青海湖边, 因自行车环湖赛堵车,现在正喂太阳。路红来信问,美吗?李北烛回信说满眼的油 菜花黄,就像红。路红说那边的油菜花开得真晚,就像是第二春。李北烛说还是第 一春。路红说想象不出高原上的油菜花,一向都去看江南的。李北烛说参差,接天, 伤人。路红说,又险又美?李北烛说,对,宝贝,就像秘密。路红说,身边除了春 玫,还有几个妖精?李北烛说,好多,但不是妖精,是仙子。路红说,哼,明明是 青海湖的妖精!李北烛转移话题:天低得就要趴在地上。路红说,美死了,一个在 办公室,一个在旷野。旁边还有妖精,还能伸手摘星辰,不公平。 这时,左春玫举着手中的鲜花向他走来,李北烛一阵紧张。果然,左春玫把花 高高地捧到他鼻梁下,说,献给护花使者李北烛同志。李北烛有点儿认真地说了声 谢谢。虽然这可能是左春玫的一个玩笑,但在他的记忆中,这样接受一个女生的鲜 花还是第一次。李北烛发现,这一刻,也被左春玫导师的镜头永远地记下了。 解禁,一路的车像蚂蚁堆一样松动。李北烛心里掠过一阵厌恶。相对于油菜花, 相对于青海湖,相对于蓝天白云,他觉得这些蠕动的铁玩意儿是那么地丑陋,那么 地滑稽。但几乎在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也是丑陋的。 路红又来信:红对没到达的地方充满期待。艳羡!李北烛问,那素(路红对李 北烛的戏称)算是你到达还是没有到达的地方?路红说,没到,远着呢。李北烛说, 真会甜言蜜语,爱听。路红说,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到达你呢,比格尔木远吧?李北 烛说,你觉得呢?路红说,美景最怕打扰,不回了,好好享受,宝贝!李北烛心里 的感动就像窗外接天的油菜花一样绵延。 左春玫见他一直在手里擎着鲜花,笑着说,舍不得扔啊。李北烛说,那当然。 再看那花时,已经蔫了。李北烛的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过,心想如果自己的手上有一 汪水就好了。 车到戈壁,司机突然停下车,说,我怎么有些犯困,稍睡一会儿。大家附和说, 我们也困了,一起睡会儿吧。李北烛没有睡意,就下去透风。不知不觉间,就进入 戈壁腹地。在一丛红柳后边,他脱掉鞋,盘腿坐了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天像 海一样倒扣在头顶。铺天盖地的寂静水一样拥在身边。那种感觉真是美极。恍惚间, 他觉得时间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种巨大而扎实的感动在心里。李北 烛幸福得想流泪。他想起一个词:“高空”。记得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在万里云 海上飞翔时,这个词就跳出脑海。只有“高”,才能“空”。相反,只有“空”, 才能“高”。当时,他激动得差点儿没有从飞机上跳下去。此刻,他再次想到这个 词。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化为戈壁中的一块石头。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大家是否已经睡醒,在等他上路。 往回走时,他想,有时间限制的自在是靠不住的。他的脑海里产生了这么一个 句子。那么如何才能超越时间?第二个句子。才知道过去那些行者为什么要独自行 脚。独自,超越时间的一种方式?第三个句子。假如自己一直这样坐下去呢?当然 会死在这里。可见独自也不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第四个句子。那死呢?死是 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吗?第五个句子。 抬头,左春玫在路边,向他这边看着,目光水汪汪的,有点艳羡,有点激赏, 又有点怨。 你不困啊?李北烛说,不困,睡醒了?左春玫说,不是说有狼吗?你不怕?李 北烛说,狼就站在我对面。李北烛就从左春玫的眼睛里看到了—个狼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