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春天,其时刘畅还在学校,读研三,准备毕业论文。有一天, 导师忽然要她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门到下边走一趟。导师情绪冲动,一边交 代事情一边骂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把刘畅弄得紧张不已。 师兄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砖烂瓦。有座城市搞旧城改造,拆及 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导师专程去 看过那段古城墙,判定是明初建筑遗存,很兴奋,要求当地政府将城墙申报为省级 文物保护单位,答应为他们在省里争取。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拆起了墙砖。 他们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边,有二百公里远。师兄弄来一部面包车,一车 去了五个人,都是同门弟子。刘畅是导师最喜欢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陪导 师说话,稳定情绪,导师身体不好,得特别关照,这种事女弟子宜。那天走前因为 杂事耽搁,出发晚了点,到地方已是午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上了旧城改造工地, 只见工地周围一片狼藉,挖掘机在挖一条深沟,旧城墙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 睹。导师是激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 在挖掘机前,说就这样,让他们挖。几个师兄赶紧下车,有的打电话找人,有的拿 相机拍照。不一会儿一拨又一拨人员赶到现场,先是施工队的,再是监理部门、建 筑公司的头头脑脑,后来来了个政府官员,带着几个随员。官员三十六七模样,理 平头,穿T 恤,个头瘦小却威风凛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说谁敢胡闹?找死吗?瞎了还是聋了?统统走开! 他倒不是骂刘畅他们,是骂他辖下各路豪杰。当时场面上很乱,施工队人员责 怪闯入者妨碍生产,影响操作,威胁要把导师他们拖出去,把面包车推到深沟里。 小个子官员一阵骂,给导师解了围。这人言辞犀利,却不粗鲁,声调不高,威力很 足,几句话一说,现场鸦雀无声! 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 当时导师没把这小个子官员看在眼里。他说他要见市长,让市长到这里来。秦 石山说分管市长此刻开会去了北京,恐怕一时还回不来,其他的官还多,没必要找。 在这里他就是市长,市长能干什么,他也能。 “找了市长,最后还得找我。”他说。 导师没辙了,只能指着地上破碎的墙砖生气:“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事!”该官 员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青灰色的古墙砖块,在手上掂了掂。“你们怎么搞的!” 他对身边那些人骂,“有没有脑子!” 小个子官员的动作很奇特:他把碎墙砖块紧紧攥在手心,握拳头使劲,像是捏 一团泥。然后他放开手,把砖块丢回地上。 “老祖宗会烧砖啊。”他说,“这有几百年了吧?依然坚硬。” 导师说再怎么也不能把它毁了! 官员说:“老先生别着急。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 当天晚上,这位官员带着当地一批人到宾馆与导师一行座谈,“认真听取专家 意见”。说话间,这小个子一招手,一个人被从门外带了进来,刘畅抬头一瞧不禁 发笑,来的竟是熟人,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周水沐。 秦石山介绍说,这位周水沐读历史的,本市方志办干部,对地方风物很有研究, 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让他说一说。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声,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给他杯茶,兑点凉的。” 他让周水沐喝凉茶。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水沐再喝。 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 “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 放下杯子后他从公文包拿出张纸,这时骨旨说了。 周水沐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根据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 墙在清代已经基本不存。方志记载,民国初年本城重修过城墙,这段城墙墙体应当 是那时修成的,采用了一些明初古墙的墙砖。 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下了。 “周同学你脑袋进水了?”她笑,“老师在这儿,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水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水,这回不管用 了,周水沐一开口只有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石山便接着说。他不慌不忙,说城墙年代是学术问题,允许各执己见,彼此 争鸣,他不搞历史,不敢断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国的,城墙就是城墙, 久了就成古迹,毁掉总是不好。旧城要改造,新区要建设,有些事实不得已。难得 专家学者今天专程前来,有什么既能改造旧城,又保护古迹的好办法,尽管说,一 定照办。 导师就一句话,说这段城墙是文物,绝对不能如此拆毁。秦石山说旧城墙周边 旧城改造已经列为本市为民办实事项目之首,领导高度重视,限期完成。城墙问题 可能得另行考虑,专家学者帮助想想办法,他保证认真听取意见。 秦石山让人搬来大堆资料,规划图立项书施工许可证什么都有,古城墙在那些 纸上毫无位置,根本就不存在了。导师说如此旧城改造是掠夺加破坏,对前人后人 都无异于犯罪。秦石山便笑,说老师要是成了大法官,全国的建设局长一多半都该 砍头。 “但是我得争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说。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领导汇报,认真研究专家意见。会 后秦石山把刘畅的师兄拉住,说有事商量。刘畅刚走到门边,也让秦石山喊住了。 “请两位一起走一走。”他说。 刘畅不解,说什么事跟她相干啦? 秦石山说刘小姐知道什么叫当众作假吗?看看去。 他把刘畅说周水沐的话记住了,看来还印象深刻。当时也有些好奇,刘畅跟师 兄一起下了楼,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吉普车。秦石山一摆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钟到了,就是下午到过的古城墙工地。刘畅在那儿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 来: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队已经全军杀回,现场灯火通明,马达声惊天动地,推土 机钩机铲车翻斗车有如蚁群,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扒光。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 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弄个一地破砖,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 还搞不搞?市领导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 放弃次要的,破城墙扒光了事,长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盖楼,历史不归他管。 “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小姐喜欢的话,他会让 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 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 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呆了,再呆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 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水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水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 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 特地不让周水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 身上。周水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压。其时周水 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 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 无补于事。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 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身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 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 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 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 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水沐。 为首的那位副市长介绍了情况,强调他们高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 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 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 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 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日之辉煌。 导师当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 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周同学眼看 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市长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水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 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 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 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水沐探头探脑,着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 厉害,一向敢干,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领导对他很赏识。但是这 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 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 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交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皮纸包,长方形,厚 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 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 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 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楼 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 万丈,找那么高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 周水沐特别黏糊,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上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儿,乱乱 的头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作揖,“你得帮我。”这时他才老实招 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东,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 周水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黄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 趁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 这人鸿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 指名别人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水沐压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刘畅对秦反 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床再说。 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 那更麻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白交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 上床。 刘畅点头,说明白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 事相聚,喝一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水沐 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市长肯定 喜欢,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水沐连忙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 客气了。周水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 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不由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说,不是他强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 没把握,刘畅不好请。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 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刘畅摇头,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长如此看重刘小姐,那就去会 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楚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酒店。大官请客排场做足,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 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两个是母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 长方志办的主任、党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欢?” 党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入会。 六点整,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 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 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日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官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 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 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水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词,秦石山对她明 摆着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高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 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 认识认识,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来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人民币若干,少不了。刘畅 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 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干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扭 头问周水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水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市长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市长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 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市长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 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市长的历史知识挺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 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 兴高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童,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 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 他们到阎罗王那儿做官。连考数日,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血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 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说他 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市长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 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压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就这程度? 秦石山不高兴了。他摇头,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 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 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 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欢迎秦院长。 唇刀舌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市长威风再大,真是 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酒桌上 的气氛变得十足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 市长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皮”。所谓单眼 皮就是酒倒满杯,满得与杯沿齐,一喝满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秦石山也没再惹她。这种场合,确也没必要搞得太过分, 这一点彼此还有共识。刘畅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爽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 一杯一杯,从不见他推托。跟身边客人说话时,他喜欢把两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 不由刘畅回想起当年废城墙下,他紧紧攥住的碎墙砖。 宴会将尽,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举杯,准备祝酒,这时有手机铃响,持续不 绝,让大家东张西望。有人听出铃声传自刘畅的小包,提醒她有电话,刘畅赶紧翻 包,果然不错。秦石山放下酒杯,说咱们等一等刘研究员,不能少她一个。 他可能有意略事弥补。毕竟他是主人,刚才彼此有些言语不快,大官还宜大度。 刘畅的电话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误打,挂错的。刘畅收了手机发笑,说半辈子接不 到一个电话,忽然有一个人摸到了,好兴奋,弄半天却是个瞎子。秦石山接过话头, 说刘研究员的手机得换一换了,款式太老,模样太笨,地摊上两百块钱买三个,难 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着。刘畅笑,说一部旧手机让秦副市长这么注意,真感动。 今天逮谁是谁,既然领导关心,就跟秦副市长换换,行不行?当时秦石山的手机就 摆在桌子上,是一部黑色外壳,推拉档,样式很新的高档手机。手机的振铃已被调 成震动。大领导电话多,一会儿一个,他的手机时不时就在桌上摆动,灯光闪烁, 抢满桌人眼球。秦石山把手一指。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注意。他说,咱们市里要劳驾 专家,得为专家做好服务。刘研究员的手机问题要帮助解决。这时刘畅再次抢话, 说她这人毛病多,喜欢占小便宜。但是女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副市长的小便宜可 以占,市政府的大便宜不敢要,那是侵吞国家财产,腐败。今天不想别的,就换秦 副市长的手机,当场交易有效,过期不算。这时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话绕开,说 刘研究员真是很特别啊。办公室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市长放心,这事好办,保 证解决清楚。 于是吃甜食,上水果。秦石山最后祝酒。让办公室主任给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烫 金请柬。该市将于下月举办一个专家学者研讨会,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请 在座诸位拨冗参加。秦石山说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表达恳切之情,届时各 位务必到场。众人纷纷举杯应允,只刘畅不动。秦石山指着问她还有什么意见,刘 畅笑着说感谢盛情,请柬不必了。不给手机,要那张烫金红纸干什么。秦石山不说 话了。这时桌上手机已经让他悄悄收进口袋,不知是因为准备散场,或者防备他人 惦记。但是没用,架不住刘畅胡搅蛮缠,秦石山把手机又掏出来,当众按了几个按 键,卸下电池,取出号码卡,也不多说,让办公室主任把手机送给刘畅,连同那张 请柬。 晚宴欣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