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畅参加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她本来很不情愿,那天省城晚宴,她跟 主人胡闹,就是没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后来弄成那样,不参与倒不好意思了。于是 拿着人家的烫金请柬,带着缴获的高档手机,跟数位同行前辈一起,坐着该市专程 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车,隆重抵达。晚上秦石山亲自接风,有前辈跟刘畅打趣,说 秦副市长那身西装不错,有牌子的。上回抢他手机,这回扒他西装。 刘畅没再闹腾,怎么说也是刘研究员,不能老恶搞。刘畅在行内其实挺有人缘, 有点小脾气,通常却不主动出击。她只是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招惹她, 她不会放过谁。当晚她很低调,只顾吃喝。秦石山没招惹她,也许是心有余悸,担 心西装不保。席间他还那样,四处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时高谈阔论,说他一向 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为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刘畅心里不禁暗笑。 她发觉秦石山有些变化。当年秦局长威风凛凛,咄咄逼人,如今官大了,一股 气还那样,锋芒倒略有收敛。话说得跟当年一样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 往? 这人居然胆气十足,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 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 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日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 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高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 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挂,轮廓灯 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春晚舞台。秦石 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藏污纳垢,臭气冲 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 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高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禁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领导的西装。毁了一 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官员还自视甚高,似乎功 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 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市长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 应当有些字,这儿的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 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足够。秦石山大笑, 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市长应当流芳百世。 身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耻笑,但是所见略同。 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 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强悍,他说一个负责官员行使职权,有欠缺 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高的评价,他很高兴, 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人民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人民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 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 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 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 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截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 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日交通 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 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日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高,处于平原与丘陵 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 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 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 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入当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 研讨会,让秦副市长不惜以新换旧痛失高档手机,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 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 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内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 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 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 得到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在那般强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 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 供服务。刘畅被交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老娘们打理,老娘们姓 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 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身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 捉小鸡。当天上山,老鹰身量过大,走得气喘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鸡 身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满头满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市长特别交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刘 畅不再表示同情。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独立行动,前山后山满山坡转。大队人马还 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高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 道,以及国道边的广阔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 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 点和B 点的情况。该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 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 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儿,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交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尔 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 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 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 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 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 点和B 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 A 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 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 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当 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藏在山岭间,不管A 点还是B 点,无不乱石堆迭。这一带都是坚硬的 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 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间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 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乱年代藏匿个把强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 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 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了一些问 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 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连接国道和高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 将从前山和后山交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 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 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日残墙断路将荡然无存。这 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 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 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 的B 点。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色彩,以 “研讨”称之较具弹性。 老薛说,有关A 点B 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 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 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察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形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 址应在B 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长却不让他 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 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 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民主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摇头:“他是真说还是假说?”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领导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兴奋,手舞足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 石山,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市长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 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 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手机,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市长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 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 手机,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刘畅发笑,说秦副市长动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动声色,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手机,是不想 找麻烦。换手机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 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长的手机里, 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 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 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部手机,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市长记性这么好,水平这么高,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 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省长副省长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高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 他对刘畅寄予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 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考试, 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童,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 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 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 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 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日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日 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市长对宋史比较有兴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 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 点与B 点之争里,秦副市长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 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 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藏。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别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藏,连同他 寄予的厚望。刘畅说秦副市长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白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 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 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副市长,不劳领导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 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 秦石山一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市长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 应当内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白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 他对地形很熟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 这还轻松什么7 ,一片乱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乱石间,均破败不堪。 秦石山向身后的年轻人比个手势,年轻人赶紧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盒烟,还有 一个打火机。秦石山点着支香烟,抽两口,把香烟倒过来,滤嘴朝下插在一个土包 上。 他问:“刘研究员怕鬼不?” 刘畅说秦副市长请自便,不必为她担心。据说上坟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记 住了。拿身份相称不要紧,市长副市长什么的,鬼搞不清楚,记不住。它们不评职 称。不擅长研究。它们那时可能还叫“知府”“知县”什么的。 秦石山说没那么早。他摸过底,这里半数左右的坟墓属民国年代。 刘畅说秦副市长对坟墓也这么感兴趣? 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这一片坟场。他说。不要多久,待刘研究员下次再来,这些 坟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当年那段明城墙。满坡乱坟变成什么?娱乐城、夜总 会、桑拿房。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刘畅不禁失笑,说野鬼们现在高兴了,他们喜欢热闹。 然后他们走下山口,与大队人马会合。 看过A 点,全体与会人员又去后山看了B 点。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研讨会进 入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毕竟都是省里的专家学者,学术水准不 低,说起来一套一套,大家发言踊跃,都很有见地。讨论了整整一天,各种意见都 有,比较多的专家倾向B 点,至少肯定B 点残路为宋时遗存。认定古苍柏关遗址应 为A 点的也有几个人。双方切磋,一时难分高下。 刘畅不说话。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一再推却,说这里她的年纪最轻,职称最低, 辈分最小,这里没有她抢话的空间。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了淑女?刘 畅说这里有个西装革履的秦副市长,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间抡两把板斧, 杀人如麻的水浒好汉李逵似的,不由她害怕不已,光怕说错话被他砍了。于是大家 都笑。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当晚休会,周水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会议报到那天,他们老同学已经见过面, 但是没多接触。按照“点对点”接待安排,周水沐负责招呼唐老师,那是本省历史 学界重量级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没时间关照老同学。但是现在需要他上了。 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 周水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 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水沐是主流派,B 点。他还是始作俑者,所谓B 点,就是他慧眼独 具,亲自发现和阐述出来的。这天晚上他找刘畅,请老同学一定要发表宝贵意见, 对他予以支持。他说刘畅的论文提到古驿道经过苍柏关,并没有具体谈及古苍柏关 的准确地点。所以刘畅肯定B 点,并不是自我否定,叛变投敌,无需有心理障碍。 刘畅说她根本就没有心理障碍。 “但是你得老实跟我说,”她追问,“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刘畅说不敢讲就赶紧走,别耗时间。周水沐自知 拗不过刘畅,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这人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 这一次更有内容: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是正科级,”他说,“过几年还可以上副处。” 刘畅说她不懂这个。 周水沐解释,说他们方志办是副处级建制,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 有望加个括号,享受副处待遇。 刘畅说:“周水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 讲究的就是这个。” 刘畅点头表示理解:“真是无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别喜欢占小便宜,这回你 准备拿什么哄我?” 周水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不由刘畅点头:“还行,真不少。” 周水沐说,时下类似研讨活动都给专家费,地方上搞的活动,发到这种程度, 确实不算低。这里有个情况:按照惯例,不同级别的专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讨会当 然也这样定,正高职称给三千,副高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 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高。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 石山那里,秦石山亲自拍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 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水沐跟刘畅说清楚。 刘畅不禁发笑,说让秦副市长这么看重,真不好意思。他这种大官还真有趣, 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记住了,还给加钱。真是的。 “秦副市长说,合作彼此有益。他说你明白。” 刘畅说记着呢,他在乱坟岗边上说过。 周水沐拿出两张纸让刘畅签字。这是财务手续,领款人都要签,刘畅情况比较 特殊,要签两张。刘畅摇头不干,她说给就给了,不给拿走,签什么字?周水沐说 都签啊,这没什么。刘畅冷笑,说她不愿意把亲笔签名留在这张纸上,不因为什么, 只是没练过书法,字写不好。回头她找个书法家恶补一下,水平够了再找她签字吧。 周水沐没办法,只好把那纸收起来。他说算了,特殊情况。他代签。第二天上 午继续研讨。这是最后一个研讨时间,秦石山再次亲临现场,继续表明其重视程度。 刘畅注意到他还是西装笔挺,不禁暗自发笑,问自己扒不扒呢? 会议主持人点了名,千呼万唤,刘畅终于发言。 她说她很惭愧,这一次来,叨陪末座,也没怎么认真研究,所以不敢说话。前 天在现场,大家那么投入,她因为来过几次,就不太当回事。四处乱走,没有集中 精力,有愧于主办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为这样四处乱走,她就比别人更多地 接触到外围的情况,她觉得应当把它提供给在座专家学者,还有主人,可能有助参 考。 刘畅提到了B 点后侧的山脚,那边有大片田原,还有一个村落。村里有不少新 房,相当富庶。刘畅认为这个村子富裕应当得益于田原肥沃,一望无际全是菜地。 刘畅说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经成熟,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青椒,菜农们还种有各 种颜色的菜椒,是新品种,红的,黄的,还有花的,果实累累,五颜六色,真是漂 亮极了。 有人发笑,说刘畅扯远了。 刘畅说,她要建议秦副市长安排一支钻探队,在那片菜地上钻几个孔,取出地 下岩芯做一点分析,用不着钻太深。她推测钻探会得出一个结论:这片田原是附近 大片淤积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诞生归功于流经附近的那条河,形成年代比较靠后, 按她手头的资料分析,不超过三百年。那么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关注的北宋年间, 今日这片菜地会是什么?钻探结果会有答案。以她推测,当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河 湾,水乡泽国,山脚位置稍高处会是大片泥沼。大家现在看到一片陆地,很容易就 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实沧海桑田,自然总在变迁。研究当年地理因素对研究古关 有什么意义呢?分析一下地图,如果苍柏关位于B 点,古驿道只能经由山下这片低 地进入关隘。这就是说,当年沿这条所谓“官道”进京赶考的秀才们要在这里脱下 他们的鞋和裤子,踩着随时可能没顶的烂泥,滚成一个个泥团,爬上前往东京的关 隘。是这样吗? 那时全场一片寂静。 刘畅没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周水沐给她的信封,打开,当众点数。话 筒把她的低声点数作为专家发言,一字不落地收集并放大播放,于是大家都所到她 在数钱,从一数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