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畅向所里请假,说要到下边去几天,“做课题”。所长手一摆说去吧。 她去了苍柏关。那一带已经成了一片大工地,车来人往热气腾腾。有幸的是古 关遗址已被细致保护起来,摆脱了当年古城墙被一扒了之的命运。 她在那一带走访,收集资料,如当年做古驿道论文时搞田野调查。她做这些事 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要求她提供书面证言,却没有委托她就“重大问题弄虚作假” 进行调查,她的私人研究不具权威效果,其重大发现也很难再拿去往桌上一摔。但 是她自愿承担,自费研究,因为这里边的人物秦石山跟她有旧,“彼此有缘”,他 的事情令她感觉奇怪。刘畅找了个帮手,不找周水沐,找的是老薛。这位胖大姐还 在文管办,比早先更加心广体胖。老薛水平不高,为人却好,爽快热心,刘畅跟她 合得来。 她们核对了有关“悍匪黄胜”的情况,在档案馆找到不少历史资料,还从附近 山村一些老人那里听到许多旧闻。从掌握的材料看,抗战期间这人率部在苍柏关一 带抗击前来进犯的日伪小股部队,取得战斗胜利,这是事实。周水沐在这个关键问 题上没有作假。他的主要问题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黄胜还有另一面,他在山区 盘踞多年,当土匪,其部少不了杀人劫道,抓人质派黑单,与他股土匪争地盘大火 并之类事迹,且表现突出,否则不会有“悍匪”之誉。周水沐对此轻描淡写,一笔 带过。 当年这位黄胜颇有传奇色彩。民间传说他会武功,力大过人,可以“手劈青砖, 掌碎卵石”。他有三个压寨夫人,其中三姨太最了不得,长得漂亮,能文能武,使 双枪,指哪打哪。这类传闻只能姑妄听之。比较有根据的情况是:这位三姨太原是 省城学堂的一个女学生,学校放假,到本地探望在此经商的姑姑和姑父,意外遭遇 土匪,被黄胜部劫上山,做了压寨夫人,最受宠爱。一九四七年,黄胜部被剿灭, 家属被收监,后释放。这位三姨太带着两个男孩回到娘家生活,从此隐没在省城近 郊。 解放后,黄胜的两个儿子均随母姓秦。小儿子早逝,没有成人。大儿子读过中 学,留校当校工,娶妻生子。“文革”期间,三姨太往事被大字报披露,曾戴高帽, 挂“老土匪婆”黑牌游街,不久去世。时其长孙六岁,已经到了可以记事的年纪, 这孩子就是秦石山。显然他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祖父的一些事情,包括拳头与鹅卵石, 或许还偷偷神往?越神秘越讳莫如深的事情往往越发撩人。后来秦石山长大成人, 建专毕业后到地方工作,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他与当地的渊源。所谓“悍匪 黄胜”尘封已久,几乎不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前些时候,秦石山兴之所至讲起黄 胜,周水沐闻之有心,写文章投其所好,才被发掘于尘封。包括周水沐在内,没有 谁明白秦石山为何关注悍匪,但是动静一大,不免有人好奇心切,四处打听。那时 就有风传,有人注意到秦石山的儿子姓黄,与父母都不同姓。到他一出事,大家终 于恍然大悟。 于是就联系到籍贯。秦石山这种情况挺特别,老根在这边,父亲随母姓属那边。 他的籍贯原填为本市,大学毕业前设法更改为省城近郊,主要可能是担心下地方后 为敏感者注意,追溯其祖父,给自己找麻烦。更改属实,但是说他二十多年前就为 日后当市长弄虚作假,就有牵强了。老薛说外边盛传他不服,不承认自己籍贯有问 题。学历也一样,时下很多官员在职读研,课程结业后,可以通过综合考试和论文 答辩去申请学位,以此提高学历,有利仕途发展。据说秦石山已经在准备论文,申 请学位。在全部完成学业之前,凭什么他先行提拔了学历?其秘书小王出面承担, 说前些年登记干部个人情况,自己替他填表,知道他已经拿到证书,帮他把学历改 了,却没写上是结业。以后沿袭下来,各种表都这么填。秦石山承认自己发现后觉 得不妥,又怕改来改去反而引人注意,造成不必要麻烦。所以将错就错,哪想就这 些小事授人以柄。 刘畅说他真是永远振振有词。 刘畅打听秦石山的其他事情。老薛说这个人修桥铺路盖房子,还真做了不少事。 这人想办什么就一定要办成,本来都以为他肯定高升,哪想就绊住了。 刘畅在政府小车班的值班室里见到了驾驶员小刘。他在那里值班管门,新市长 用了其他驾驶员,二号车已经不归他开。小刘感叹,说跟秦石山开了几年车,别的 不知道,没人敢往车后备厢给秦石山塞东西,这是真的。秦石山总说,他打算把这 个官做到省城,做到京城去,不图那些小便宜。 刘畅给张主任打了电话,就是前些时候让她提供“详细准确书面材料”的那位 张主任。刘畅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到市里做课题,收集资料,拟配合张主任做论 文,核对“重大事项弄虚作假”。想跟秦石山见一面,张主任能否帮助安排一下? 张回答说,他们奉命了解秦石山的一些情况,开展调查,秦石山本人也得到上 级指示,必须配合调查。但是上级并没有决定对秦石山采取限制性措施,他现在还 是自由的。想见他可以直接联系,不必通过他们安排。 刘畅说她已经设法联系过了。到处找不着,人好像失踪掉了。 张说不要找了。他不在本市。外人找不到他的。眼下这种情况,他不便在本市 出头露面,也不会愿意会见外人。 刘畅说谢谢。 她知道哪能找到秦石山了。 她买了一张回程车票。在动身的前一刻忽然有所感觉,改了票,请老薛弄个车, 两人又去了一趟苍柏关。这一次没在关隘多停留,直接去了前山背面的偏僻山坡。 当年秦石山曾率领她俩到那里“研究”过,那是一片乱坟岗。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该 坟场,说待刘畅下次再来,满坡乱坟会变成娱乐城、夜总会和桑拿房,欢声笑语, 通宵达旦。真待刘畅和老薛重游故地,这里已是一片工地,新公路就从坡下经过, 乱坟头已尽数迁移平整。问一下,是一个旅游娱乐服务项目在兴建,叫“苍柏度假 山庄”。 刘畅感叹,说这人戴个无框眼镜,还真是高瞻远瞩。 刘畅返回。第二天上了长途客车,直捣黄龙,去了秦石山曾经带她去过的郊外 小镇,在秦石山妹妹家的小楼见到了旧日的秦市长。 秦石山老家的人都在。他正陪其父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刘畅他挺惊讶,问刘 畅怎么找得到这里?刘畅说秦市长表扬过,她的记性特别好。秦石山说自己已经不 是秦市长了。刘畅评论说,这话酸气扑鼻。他笑,说刘畅就是欠管。刘畅告诉秦石 山,她已经着手为秦市长写一篇论文,争取有重大发现,准备拿去评正高,接着去 拿博士学位。为此想找他聊聊。但是这一看好像不太合适,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秦市长愿意跟她谈会儿吗?秦石山说以往身边前呼后拥,听厌了“秦市长秦市长”, 他特别愿意跟刘研究员说说话,那是一种愉悦。现在“秦市长”没有了,当然更愿 意跟刘研究员聊聊,帮助刘研究员拿博士学位。只不知道刘畅这回发现什么了? 刘畅说是一个创新型发现,叫做“现实历史学”。 秦石山摇头道:“肯定是杜撰。” 他说这一段时间他隐居乡间,配合调查,闭门思过,每天为老父擦身,背他晒 太阳,就干这些事,谁都不见不谈,今天为刘研究员破例。刘畅说恐怕没怎么研究 吃,但是研究酒了,不时酗一酗? 秦石山说:“你真长了个狗鼻子。” 秦石山穿普通家居服装,身上淡淡的,有一股酒香。 他说这种时候喝点酒有助放松。借酒浇愁他还用不着。古今中外政治舞台,多 少人几起几落,他这算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很快就会过去。人总是要遇到一些关 口,走过去就是了。他终归还要去给刘研究员出面试考题。今后路程还长,有过一 点挫折经历。从另一方面看反有好处。 如刘畅形容,他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回事情的根子还在苍柏关公路改道,一 些利益集团被触及,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驱利之徒,恶劣低下,刘畅很清楚,他 们也骚扰过她。这一回他们选准了时机,他又有所大意。才会出现这种局面。告他 贪污受贿不新鲜,早被查过,看他们还能查出什么。其他的更不用说了,太小儿科。 刘畅说小儿科就没有自身因素了?如果秦市长认准真实,还会授人以柄? 秦石山说有时候真实不解决问题,只能根据现实需要。如果像刘畅这样,他现 在应当是在社科院与刘研究员一起切磋学历和籍贯怎么填写,轮不到他去当市长。 刘畅说现实需要就是弃真作假?如果这样才能升官,那又何必呢? 秦石山说不要绝对化。人各有志,各有追求。一个人认定要干大事,走上了一 条路,他就得像那些先人,跨越关口,步步向前。 秦石山嘴上很豁达,心里显然还是为自己的遭际所困。他翻来覆去谈及苍柏关, 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苍柏关可能是他的一个关口,处置不当会伤及自身。但是 他还是决定要干,为什么?他一向敢想敢为,自认为看得很远。他在当建设局长时 扒过一段古城墙,闹得沸沸扬扬,让一个刘研究员恨一辈子。当了副市长再扒一个 古关隘,以后的人会怎么说他? 刘畅说秦市长真是重视历史。 秦石山说他历来如此。当年扒掉旧城墙。他不是还建了一座仿古城门楼吗?刘 畅说秦市长永远要认这个假货,因为现实需要?秦石山笑笑,说当年他曾经给刘畅 送过一块古墙砖,允许她保留不同意见。 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刚从苍柏关回来。她在那一带山区搜集有关黄胜的旧闻, 这个人物最让她疑惑不解。不是他干过些什么,“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传闻的真 假程度,也不是秦石山小时候知道他些什么,她只是不明白秦石山为什么要促成那 么一个获奖论文,引发一些人的好奇。事实证明这对他只有坏处。 秦石山说早先他从学校出来,毕业时有两个去向,他做了选择,没人知道他是 选择了“悍匪黄胜”。不管这人做过些什么,这是他的先人,他从小知道他力大过 人,在苍柏关打过日本鬼子。这都是真实,应当还历史本有的一面。他在苍柏关上 曾多次想起这个先人,当年顶个“悍匪”之名,凭着百十条破枪。敢于据守古关残 墙。跟敌人打。现在他是市长一,手握重权,一个废墟都不敢保?想来真是勇气倍 增。周水沐那篇文章发表得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 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身上的血在说话。 刘畅穷追猛打:“是不是考虑将来当大人物了,会有人来研究你,你不想让未 来的刘研究员说你不过是悍匪之后,所以想办法预先给他做个光环。是这样吗?” 秦石山有些着恼了。他说这就是刘研究员要写的论文吗? 刘畅说她觉得无法理解。她到现场看过,乱坟岗上一根骨头都没有了。秦石山 在操作苍柏关公路改道时,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线只能穿过那个区域。她核对了资料, 当年黄胜被打死,与其部下数十具尸体就草草掩埋于该地。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秦石 山的祖坟。他静悄悄点支烟插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坟给灭了。为什么呢? 秦石山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说,乱坟岗很真实。那是耻辱,不是荣耀。 刘畅问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荣耀,还是耻辱?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 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麻烦,稳稳当当还是秦市长?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干。他这样的人 必定如此行事,终究还要让人家告去,包括让刘研究员告一个“人品低劣”。 刘畅说秦市长别记仇,现在她要说两句好话:她学历史,她相信历史人物的遭 际更多的归咎于他自己,但是遭际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市长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 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得过什么职位有意义得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 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她已经开始认真练声。准备一曲颂歌热烈欢迎秦院长。 秦石山大笑,说为了这一句话,他决定不再准备砍刀。当院长后他还要亲自搞 一次面试,发红榜,出考题,广引才俊,项目改为替刘研究员比武招亲,以示关怀。 刘畅说她满心期待着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该手机就是当初她 从秦石山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她把手机打开,发现没电了。她向秦石山要电话,秦 石山指着身边的座机让刘畅打,刘畅摇头,说她要手机。秦石山就拿出一部手机递 给她。 刘畅跑到外边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至,刘畅的父亲匆匆下车。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立医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畅生于医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而厌烦,不学医去读历史。 这天一见到秦石山,刘畅就注意到他显出病态。脸色憔悴,讲话不时咳嗽,让刘畅 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秦石山却说没什么,感冒拖延而已。他妹妹说秦石山自己 随便吃药,死活不上医院,谁劝都不听,越拖越重。刘畅觉得这样不行,她一句不 劝,却自作主张。未经本人同意,打电话把父亲叫来给他检查。大专家亲临,秦石 山还能怎么办?只好从容就医。刘畅的父亲当过内科主任,他的话对病人有决定性 影响。他提出秦石山必须到省立医院去一趟,当场用电话替秦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 然后刘畅父女一起返回。路上父亲对刘畅说了一句话:“这个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秦石山被确认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尔也抽烟,并未上瘾。他要得个肝 癌胃癌还可能,居然问题出在肺里。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 的压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医院坚持了近半年,其间经历了两次手术。这人求生意志坚强,一直 苦苦撑着,但是病情急剧恶化。弥留之际,他对妻子说想再见见刘畅,刘畅赶到了 医院。躺在床上的秦石山没戴眼镜,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喘息不止,对刘畅说他 感觉好多了,他过得了这一个关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苍柏关上,看着东京汴梁。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刘畅的桌上还摆着当年他的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觉得已经消失的那个人渐渐 虚幻,只有这块古砖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