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讲述一下有关我的故事。 我很快就下岗了。对于这种事我并不是猝不及防,事先没有心理准备的。在这 一段“感觉不好”的敏感时期里,是我对人生、社会、单位、领导、同事,思考最 多的一段时间。的确,在这一特殊时期内并没有人正式通知要我下岗。但是,我已 在内心分明感到了这一“决定”正在悄悄地,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尽可能文雅地, 尽可能扮作“无奈”的样子向我走来。或者,我正在以同样的方式向它走去。在这 个特别时期里,无论是成熟的,还是那些并不成熟的小嫩兔子,都不油然地——这 个“不油然”的词多么的妙啊——他们都在不油然地用自己的动作、表情、语言、 行为,向我说明:“你将要离岗了。”我知道,他们一律坚决地否认对我离岗一事 的那种喜悦的、“幸灾乐祸”的,以及蔑视的心情。但是,他们又控制不住自己这 样的心情。是啊,人们的“愉快”和“喜悦”是多种多样的。 当然,特别有出息的、能干大事的人不在其列。那样的人不会把玩这种事,因 为他们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事情正像这些“不油然”的人预料的那样,我下岗了,而且是在自然而然的 “突然间”发生了。嘻,我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了。并且我应当有充分的理由认 为我已经解放了,解脱了。今后的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批评 谁就批评谁,想反对什么就反对什么了。我觉得这才是我多年追求的、真正的、有 活力的人生。 真他* 的凄惨! 好了,不管怎么说,怎么装愉快,怎么装洒脱,怎么表示什么也不怕,怎么暗 示自己有“杀伤力”,但是,你毕竟下岗了。上述的这种阿Q 式的行为,只能是中 世纪的骑士堂·吉诃德的翻版。我还要充满热情地去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美 食,热爱金钱,热爱幻想,热爱旅游。当然也得热爱自己新的“工作”。 我扼要地介绍一下我的新工作。 我自己成立了一个“私人调查事务所”。我得活得浪漫一点儿,好奇一点儿, 多动、多思、多分析一点儿。我为什么要成立一个“私人调查事务所”呢?是因为 我偶然读到了下面的一些文字: 特务头子苏多普拉托夫对手下的忠告是,你在招募新间谍时,应当“搜寻那些 受到命运或大自然伤害的人——那些相貌丑陋者,以及渴望获得权力或影响力,却 被不利的环境因素打败的人”。 他还说,间谍“下海”的动机很多:意识形态、贪欲、性、复仇、荣誉、害怕 被勒索等等。这一行吸引到的受伤害者、孤独者和怪人比其他行业都多,但他们都 有一个共同点:对秘密影响力的渴求,也就是苏氏所说的秘密回报。他们走上间谍 道路……从根本上说,它主要是一种受想象力驱使的行为。 牛津大学学者约翰·马斯特曼二战期间曾在军情五处负责双重间谍的操控。他 对自己经手的间谍作过一番细致研究,结论是:“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种在间谍和欺 骗的神秘世界中生活的癖好,并使自己同时依附于对立双方的同类机构,只要他们 对一种恐怖冒险的渴望能够得到满足。大概没有别的职业会使人对自己行业的神话 看得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这就像生活在一部间谍小说中,你 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博弈。 间谍世界总是能够吸引到很多游移于现实和幻想或伪装之间的人——梦想者、 偏执狂、阴谋理论家、冒名顶替者和制假者。这类人往好处说是生性离奇古怪,往 坏处说则堪称完全疯掉了。 他们说得多好哇。我承认我被这样的一些论述与阐述诱惑了,并不能自拔,于 是,我决定成立一个“私人调查事务所”。尽管我跟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太一样, 尽管他们说得有些尖刻,有点损,但究其本质还是一样的,他们把我繁乱复杂的心 理总结得一清二楚,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事这一类工作的不只我一个人。 “私人调查事务所”成立之后,我立即打出的广告是: 本事务所专业从事婚姻过错调查,寻找债务人,追查债款,电话详单,手机汽 车定位,欺诈追踪,各类案件调查取证。 我想,我应当把话再拉回来。我觉得成立这样一个有趣的,适用的私人事务所, 不单单是我个人的需要,也是大众生活的需要。要知道,城市人的生活太复杂了, 特别是感情生活,有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是一团糟。在一团糟当中,又个个强词夺 理,振振有词。这种现象相当迷人。坦率地说,我同时也是被这种现象所诱惑了。 这个调查事务所就我一个人(我的老伴儿已经不打算回来跟我一同生活了。她 的爱情期来得很晚。是我放手启动了她和她第二任丈夫的新生活),我是所长、侦 探、办公室主任、律师(我有国家承认的律师证,而且是第一期毕业的)。没错, 我是学法律的。但是,我不想专门研究法律,我更喜欢品尝与品味生活,特别是秘 密生活。 我将我的这个私人调查事务所布置了一下,斜放了一张俄式的办公桌。墙上挂 着柯南道尔、亚森罗平、捷尔任斯基、阿加沙·克里斯蒂的照片。看起来很可笑, 甚至有点儿幼稚,但是有人就相信这个,而且不在少数。特别是那些需要私人侦探 的人们,一看到这些照片个个都激动不已。 我接的第一宗生意,是受雇于一个完全为了体验怀疑和嫉妒来到人世上的王太 太。 王太太住在别墅区。坦率地说,住在别墅区的人们很需要我的这种服务,或者 相类似的服务。我当然不喜欢别墅区的人们,这很正常。但是我没钱,不过,别墅 区里却有钱可赚,有事可玩,我会拒绝吗?我当然不会拒绝。 这个所谓的别墅区,其实是这座城市早期的别墅区。布局相当幼稚,感觉这里 的“设计”、想法,很可能是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估计还有建筑商、房产运营商、 领导同志的个性化的驱使与蛮横,才使得这个老牌别墅区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 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让人忍俊不禁。所以,严肃地讲(一生都不曾严肃的人是 可悲的人),这个所谓的别墅区,仅仅是个尚可的、普通的住宅小区而已。 我去王太太家那天,是个阴天,随后,便下起了雨。我立起了老式风衣领子— —这样看上去更像一个私人侦探。私人侦探应当是刀条脸,脸色黄青。可我是刚刚 开始干,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变成刀条脸,脸色青黄了,并且还应当有一副铁 石心肠。我还不能太着急进入角色,我得稳一点,应当有一副可信赖的眼神和表情。 按了半天门铃,王太太才出来开门。当然,指望女人听到门铃声后就迅速地出 来开门,那是涉世不深,或者不经常与女人打交道的人的想法。这时候,雨越下越 大。我想,我必须装作“事情”“案子”特别多的样子。在大雨的配合下,我像一 幕舞台剧里的一个角色似的显得有点儿不耐烦。 王太太终于出来了。王太太长得人高马大。我的第一印象是,我要是这家的男 主人也不会忠实于这种女人。何况她对男人的那种表情,那种气势,那个熊色…… 一句话,我不喜欢这类女人。可能小男人喜欢这种女人,跟她们在一起生活,像可 怜虫一样,作雄性小鸟依人状。 王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我则像一个冷酷的职业杀手那样毫无表情地 凝视着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外面正下着雨呢,而我就站在门斗里的“人”字形雨搭下面。尽管有雨搭,尽 管我穿着风衣,但也被浇得水淋淋的。这种样子,反倒使我更像一个职业侦探。我 皮鞋底下的雨水开始越积越多。这是秋雨呀,太冷了,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下这 样的冷雨真让人受不了啊。 我站在那儿心里还想,别感冒了,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碗热姜汤! 王太太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则站在门口那儿等待着王太太的邀请。很显 然,王太太并没有邀请我进去的意思。不过,我已经注意到她的客厅里铺着昂贵的 新疆地毯等等。身临其境,我现在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愿意跟有钱人打交道。 滚雷、闪电和暴雨,正袭击着客厅左面的那扇窗户,并发出啪啪的声音,大厅 顶上的吊灯开始轻微地摇晃。 由于我们彼此陌生,王太太不邀请我进去我认为属于正常。私人侦探不应是一 个什么都计较的俗人。 王太太终于说话了,在电话里我跟您讲了,但我还不能肯定。这样好不好,首 先,我相信你,不过,你可能面对的是一个很棘手的人。我跟我的男人同床共枕了 这么多年,我了解他,他非常狡猾。最气人的是,他不说话,像哑巴一样,一句话 不说!你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你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说,我已经被他逼疯 了,我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就差给他上刑了。可是即便是上刑他也什么不说,也不 跟我这个这个…… 我说,上床。 王太太说,是啊是啊。你说这正常吗? 我没吱声。业内人士在我的调查事务所开张之前就告诉过我,面对客户,一定 少表态。这样才显得你高深莫测,而且也可以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 王太太说,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生人一样。他就像一个幽灵,早上走, 晚上回来,有时候很晚才回来。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可我总得搞清楚这个老王八 蛋在外面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吧?是不是他真的有一个婊子、骚货、小狐狸精、破鞋 吧?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儿。 王太太站在那儿抱着臂膀问我(显然她也有点儿冷),你能把我丈夫每天的活 动情况都如实地汇报给我吗? 我说,这是我的工作。同时,我会把您丈夫每天所有的活动都整理好,以最简 洁的方式给您写一份文字材料。 她突然撂下脸问我,每天我付您多少钱? 这一瞬间,我发现王太太很俗,厚嘴唇上蹿出了密密麻麻清晰可见的胡须,而 且脸色苍白,眼神有点儿飘,有点儿他* 的不是个东西。我想,哪个男人找了这样 的女人是一生的灾难。一位哲学家说,“他人即坟墓”。我估计这个不幸的哲人指 的就是这种情况。面对这样的女人,她的男人毫无办法,无计可施,即使是一个侃 侃而谈、口若悬河的哲学家也概莫能外。 这里,我想插几句对某些女人的看法——尽管我在现实生活当中,在过去的工 作当中,并不是一个喜欢插话的人。 坦白地说,我对当代的某些女性是极为反感的。我知道这样非常不好,但是我 控制不住。我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每当面对那些说话滔滔不绝、态度蛮横、傲慢、 又处处居高临下的女人时,就有一种缺氧感、窒息感,感到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 可是我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谋巧妙地杀死这些女人,让她们在男人面前消失。我 从不敢跟她们横眉冷对,因为这样的女人常常带有很强的、很持久的、很狡猾的攻 击性。跟这样的女人合作,或者受雇于这样的女人是危险的。因为你不知道她们的 “死穴”在哪里,甚至跟她们公事公办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 我告诉王太太,每天我需要打出租车,或者在餐馆里盯梢,或者去大歌剧院, 等等等等,鬼才知道你男人会去一些什么样的地方。总之,无论他去哪里我就得跟 他到哪里。这些都需要钱。这种花费,毫无疑问都是工作需要,不属于您付给我报 酬的范畴之内。我的意思是说,我每天至少工作12小时,报酬为500 元。每超过1 小时,加100 元。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从不跟客户讨价还价。同意,就干。不 同意,我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她说,那么,都加在一起,每天1000元足够了,对吗? 我未置可否,说,如果额外需要,我会及时通知您的。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比 如您丈夫突然乘飞机去南方,可当天又返回来了,一切干得神不知鬼不觉——这种 事过去我经常遇到。所以,额外的花费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而且通常是来不及通 知您,并取得您的同意。因此,事先您心里得有个准备。 王太太说,好吧。我先付您一半儿…… 我立刻说,不不不不,是全部。也就是说,您每天先付我1000元。多退少补。 而且我要现钞,不收国库券、股票或者其他有偿证券。这一点,希望您能理解。 王太太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雨。我知道她不是在看雨,但是“天要下雨,娘要改 嫁”,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您想好了。 她缓过神儿来说,你需要几天? 两天。我毋容置疑地说,顶多两天,不能再多了。要知道我的事情很多。另外, 王太太,考查一个人两天就足够了。 她说,两天根本不够! 我说,好吧。干着看吧。 王太太带着一副愤怒的、吃了大亏的表情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沓百元的钞票,数 出十张,递给了我,说,好吧,明天正式开始。工钱,我们一天一结。 我的表情是“没有办法,只好收下了”。 王太太付了钱后,外面的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这时,我不油然地犯一个 小错误,我用表情告诉她,“我想再待一会儿,避避雨再走”。 王太太冷冷地说,看来您是打算冒雨走,那好吧,干你们这一行的都是大忙人, 我就不留你了。 我问她,你们有孩子吗? 她的身体像被毒针刺了一下,说,没有。 我说,我也没有。 其实,我有。可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十几年前,我曾在《世界》上看到过这样 一则小小说。大意是说,一个罪犯去上帝那里忏悔。他说,上帝呀,我杀过人…… 上帝说,没什么,我也杀过。他说,上帝呀,我偷过东西……上帝说,没什么,我 也偷过。他说,上帝呀,我还乱搞女人……上帝说,没什么,我也乱搞过……后来, 罪犯离去了,山谷里传来了罪犯欢快的歌声。 王太太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她丈夫的照片,说,这就是我男人。 说完就回屋了,并仔细地关好门。 我往上拽了拽风衣的领子,一跐一滑地走进了雨界。 我虽然背后没长眼睛,但是我分明看到了王太太正偷偷地趴在窗户纱帘后面注 视着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一些人或者个别人,在你的背后偷偷地 观察着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可你为什么不回头呢?不回头是什么道理呢?其实, 真的没什么道理。处处都有道理的人生不是真实的人生。 一个准老年人,下岗以后,仍然独自一人冒着大雨为生计奔波,或者为了幻想, 为爱好奔波,这无论如何有点儿悲怆。那么,由谁来为这个世界哭泣呢?世界的面 孔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下岗生活真的仅仅是出于某种沉醉、沉迷与兴趣吗? 这可信吗? 好了,别感慨了。感慨的生活总归是颓废的生活,还得面对现实,面对颠沛时 面带微笑吧。现在,我的身份已不再是一个下岗职工,而是一个私人侦探。我知道, 作为一个私人侦探,当你对一个人作出了承诺之后,那必然会对另一个人构成“伤 害”。这就是混账的生活。不过,需要郑重声明的是,我不是这一伤害的直接制造 者,我不过是为了有内容地活着。生活本身太复杂了,幻想既在生活中产生,也会 在生活中破灭。对生活,永远不要求全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