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夜狼嗥般的秋风之后,雨已经不下了,但泼皮似的秋风仍在不紧不慢地猥亵 着这座洋味十足的城市。这座城市的确是由那些躲避二次世界大战逃难而来的人们 建造起来的城市,所以,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洋建筑,有巴洛克式的、哥特式的、 古罗马式的、法式的、俄式的、杂种式的,但主要是巴洛克式的。“巴洛克”有人 解释,这是华丽的表达,也有人认为是折中主义建筑。我喜欢后者的解释。听说, 世界上类似的由外国流亡者建造起来的城市在南北半球还有一些,今天都已经成为 旅游胜地了,成了文化工作者的热恋之地了。 这时候,魔鬼般的秋风变成了一个优雅而且相当随意的指挥家,在它的指挥下, 金黄色的树叶纷纷地飘落下来。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街道都被这些“金黄色的音 符”覆盖着。难怪这座城市里的人那么喜欢美术作品。 这些是我躲在王太太家不远的地方想到的。心绪之所以如此的浪漫,我认为, 是我的这份“工作”没有什么危险性,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完成它。 不到9 点钟,王先生从家里出来了。我核对了一下他的照片,准确无误之后, 便盯上了他。王先生走出家门后,先在门斗那儿略微停留了一下。这通常是那些经 常丢三落四的人的动作,想一想,自己还忘带了什么东西。王先生看了看一地的 “金色音符”,然后又仰头看了看在秋风指挥下从树上飘落下的那一片片有旋律的 叶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坚定地走出了门斗。我注意到他背后窗子里的纱帘动了 一下,显然,王太太在窥视,在暗自地得意呢。她心里或许在想,哈哈,谜底就要 揭开啦。 王先生根本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在跟踪他。这种状态可以看出,王先生并不是 那种神经过敏,疑心很重,或者喜欢想入非非的人,或许他一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 被人家盯梢。或许是他太轻视这个世界了。另外,从他平静的、怡然的表情上看, 他似乎也不像一个处在中年热恋当中的男人,并陷在这样危险的游戏当中不能自拔。 而且,他也不像一个偷情老手。偷情老手无论怎样装扮也掩饰不住那种本能式的机 警、怀疑、自卫式的姿态。尽管这类人确信后面没有人跟踪,也会下意识地回头看 一眼,再走自己的路。还有,陷入感情漩涡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皮 鞋亮不亮、会不自觉地用手拢一拢自己的发式,会像一个真正的爱情战士那样挺着 腰板走路,或者健步如飞,或者步履富有弹性,富有乐感。显然王先生不是这几类 人,他似在心平气和地散步。那么,那个与他有秘密关系的,被王太太称作婊子、 骚货、小狐狸精、破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从王太太提供的相关资料上,我知道这个王先生今年48岁,用王太太鄙夷的话 说“年近半百的人啦”。“退养”前,他在区里的一家宣传部门工作,于2002年, 被单位安排“退养”。“退养”是人事词典上的一个新名词,是类乎钻法律空子的 一种新提法。“退养”不同于退休、离休,而是继续保留工职、工资,及其正式职 工所享受的所有待遇。然后,交代工作,空出位置,回家待着去。单位为了达到这 一目的,还“主动”地给退养的职工涨1 到5 级的工资。如果当事人仕途无望,或 者当事人的梦想与幻想已逐一破灭,就可以到人事部门申请办“退养”手续了。在 家待到60周岁时,用不着主动提醒人事部门,人事部门像好猎手一样一直在盯着这 个日子呢,他们已经非常主动地把你退休的各种手续都办得利利落落、无懈可击了。 王先生的家境是属于比较富裕的一类。王太太是一个品牌化妆品连锁店的老板。 他们的日子衣食无忧,生活得很好——我指的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肯定是出毛病 了。只是,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样的毛病。 看上去,王先生要比他的太太大几岁。尽管如此,在我看,王先生并不显得很 老,看着甚至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几岁的样子。众所周知,一些单位里的中青年, 对老同志的这种“年轻的样子”是极为愤怒的,总要寻找各种时机啰啰嗦嗦地讽刺 几句,样子非常小丑。可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今就连中青年看上去也比他们自 己的实际年龄小很多。我想,主要原因是生活太好了。但是,要知道,有时候,悲 剧就是从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从这种“年轻”的状态上产生出来的。 王先生是个瘦削的矮个子,穿着有些古板,以至有点陈旧。人们的审美方式与 品德是不一样的。我对王先生的穿着无可厚非,我们不应对别人的好恶干涉过细。 当今,的确是一个喜欢嘲弄别人与自嘲的时代,这使得某些端庄的忧患和悲剧意识 变得滑稽可笑起来,其实,瓦解端庄是用来掩盖自己无知的。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事。因为嘲讽近乎精神鸦片,它可以使那些活得愤愤不平的烂货有一种伟大感。 总之,我要说的是,我对这位被盯梢的王先生突然间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好感。 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衣冠楚楚的男人。衣冠楚楚本身其实就是一种脆弱,是一种 欺骗大众的代名词。不错,干私人侦探这行,既然是为了生计,就没有对客户的选 择权,但是,他们也应当像妓女一样有自己比较喜欢、比较欣赏的客人,并会对这 样的客人施以真情。 王先生在微湿的路面上缓慢地走着,人这么年轻,用这种近乎老年人的步履走 路,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伤感。 说对了,私人侦探也有伤感。 经过一夜的大雨,城市的一切都显得清爽多了。应当说,这是一个出门去随便 走一走的好日子。街树上的那些尚还浓密的叶子被大暴雨洗得更加金黄,更加透明 了,也使得走在这条街道上的、瘦削的王先生弥漫着梦一样的金色诗意。 王先生就那样款款地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在这边盯着他。 盯梢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传统的方式多是尾随,但那太传统、太老套了,而 且容易跟丢人。如果是那样,一天500 元的报酬就会大打折扣了。所以,这种隔道 的平行跟踪方式效果更好一些,更自然一些,而且不易被对方发现。一般地说,跟 踪中老年人比跟踪青年人轻松多了。青年人走路走得速度太快,尽管他们并没有什 么急事,也大步流星地走。这会让跟踪者又辛苦又恼火。跟王先生这种准老年人就 不一样了,何况他的步子是那么地缓慢,让跟踪者感到了一种别样的甜蜜,几乎是 一种享受。 让人猜不透的城市进入上午9 点钟以后,基本上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了,尽 管马路上的车很多,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却少多了,有的人行道上只有一两个行人。 王先生提着一把黑色的老式雨伞——今天会下雨吗?我早晨忘记看天气预报了。那 把伞看来王先生把它当成拐棍了,一点一点地拄着它走在令人迷惘的城市里。不过, 我觉得王先生的出现,让这座洋气的、匪夷所思的城市有一种抒情的味道。这太让 人惊讶了。 有时候,走在人行道上的王先生会抬头看一眼在浓黄色的树叶间啁啾的小鸟。 这时候,我发现王先生的表情居然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一脸的无邪。这 让我感动。我绝对不是想标榜自己,说真的,我也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人,我依稀地 知道,当一个人对周围的同类失去兴趣的时候,才会对小鸟有如此深情的凝视。 这座跌跌撞撞的城市并不是建在平坦的地面上,也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坡路。这 种错落的姿态,反而使得这座城市显然更有韵味了。经验告诉我,在人的一生中许 多动情的故事都发生在坡路上的。王先生是否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呢? 经过一个类似德国小城镇似的上坡,王先生来到一个公共报廊的橱窗前。报廊 的背后是那座日本式的,看起来有点儿傻呵呵的报社大楼,它是这座城市当中为数 不多的日式建筑之一。毕竟日本关东军在这里统治了14年。这座大楼估计有20层 (准确的层数我说不清,也不想数清楚它)。我知道,每一层,每一个房间里都装 满了形形色色的报人。这些形形色色的报人把这座迷宫似的城市里发生的各种各样 的事,通过各种方式收集起来,然后,根据有关方面的意愿,编辑、剪裁、排版之 后,再加上五花八门的广告,印成报纸卖给几百万市民。从这一点上看,我的工作 似乎比他们更务实一点。作为一名私人侦探,我就不存在取舍问题,我的职责就是 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好,然后,毫无保留地提供给我的雇主。这 一点是许多优秀的报人可望不可即的。 由于我与这座城市多年来相依为命,相伴而行,所以,我清楚这个报廊有好多 年了,无论在任何季节,任何节日,任何天气里,都能看到有人驻足在那里看报。 我清楚这些人并不是买不起报纸,也不是为了省钱,只是他们喜欢站在报廊前看当 日的报纸,这是他们的生活。他们好像是这座城市的旁观者、思考者、评判者与解 读员。不过,他们读报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心平气和,常常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我觉 得他们几乎是这座城市里的一群圣徒。 报廊的橱窗里贴满了当日全国各地最新的报纸。报廊前有三四个人正表情淡漠 地站在那儿阅读。在我的印象当中,似乎从来没有女人站在报廊前看报。如果有人 问我,这座城市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我认为这种现象就是其中的一 种。所以,我认为,王先生大约不会选择这个地点与他的情人约会。因为,这太扎 眼了,很容易被人识破。一般地说,非正常恋人的约会地点有点儿类似特务的接头 地点,他们一定会选择那些人们不大注意的地方,特别是熟人不大常去的地方。这 样,被熟人发现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个人安全也会得以保障。可是,凡事总有例 外,比如反其道而行之,也是那些从事秘密行为的人经常采取的方式之一,所谓以 真乱真。 王先生拄着他那把黑色的雨伞开始从最前面的第一张报纸看起。凭感觉,我认 为他会在这个地点流连一会儿,不会马上就走。于是,我选择了街对面的那个便利 店来监视他。我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那把椅子上,一边喝着从便利店买来的瓶装的绿 茶,一边抽着烟监视着他。 这家便利店的女老板是一个很实在、很热情的东北女人。我一进去,她就像老 相识似的招呼我。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要点儿什么好,但你总得买点儿什么东西, 不然,你就没资格在这里逗留过久的时间。女老板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主动地向我 推荐说,来瓶绿茶吧,糖分低,对我们这种年岁的人很适用。 我笑着说,那好吧。 我一边付钱,一边不时地回头看在报廊看报的王先生。女老板似乎看出了什么, 或者说东北女人总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何况她还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女老板呢。 她说,对面有你的熟人?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说,算是吧。 女老板问,你是侦察员吧? 我没吱声。 女老板显得很兴奋,好像她终于迎来了不平凡的一天。她喋喋不休地说,她最 崇拜侦察员了,从小就喜欢看侦探小说。 她说,这回我可看到真正的侦察员了。 我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我想,我的沉默或许更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拿着那瓶绿茶,开始,我是倚在便利店的门口看着在对面的报廊那儿看报的王 先生。热情的女老板立刻给我拿来一把白色的塑料椅子,说,坐下工作吧,站着多 累呀。我说,谢谢。她说别客气,都是为了祖国的安全嘛!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一边吸烟,一边用那微型的俄式望远镜观察在报廊前看报的王先生。我想看 看,他是否是在利用看报这种场合与他的秘密情人约会。作为一个私人侦探,凡事 不能凭感觉,更不能事先作出判断,要尊重事实。如果王先生没什么事,一切都很 正常,他的女人绝不会花高价雇我干这种事的。 便利店的女老板小心翼翼地问我,先生,您是公安局的还是安全部的? 我没有回答。 女老板说,你看看我,净问些不该问的问题。对了,我给你拿个椅垫儿过来吧, 昨晚刚下过雨,地上潮。 我说,谢谢。 我坐在有了椅垫儿的塑料椅子上感到暖融融的,一边继续用望远镜监视王先生, 一边想,有女人的生活可真好啊。 我使用的是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坦白地说,是特工用的那种。当一名侦探得 有这种配备。这种望远镜可以将橱窗里的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几 乎在与王先生的阅读速度保持着一致。不过,我发现每一张报纸的内容、口气、语 法、遣词造句、结构,都是那样惊人的相似,如果这些文字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那 就说明在报界存在着极为严重的相互抄袭的现象。 王先生一张报纸一张报纸地看着,在每一版报纸面前,他都停留很长的时间。 这让我多少感到了一种困惑,要么,王先生是一个有着某种特殊癖好的人,对这座 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非常感兴趣,不然,他就不会看得这 样认真。这是不是说明王先生对生活有着浓厚的兴趣?否则他就不会这样子看报了。 一般地说,喜欢读报纸的人大多是对生活存有某种幻想的人。王先生有可能就是这 样的人。要么,他就是在这里等什么人,这里是他的一个相对固定的约会或者“接 头”地点。如果再展开一下想象进行推测的话,是不是他在报纸当中寻找什么信息 呀?寻人、认尸、同学会通知,或者其他的什么信息? 的确,我完全被这样一个男人的行为搞糊涂了。我想,他总不会是从事秘密活 动的特务吧?要知道,有些长期从事秘密工作的人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结婚”生 子,几十年他的“配偶”都不知道她的男人是一个特务。 那么,这个古怪的王先生究竟属于哪一类人呢?孤独者?忧郁症患者?偷情者? 恋旧者?自闭的人?特务?一个成熟的、老练的危险人物?真的有点儿让人摸不着 头脑。 两个小时过去了,随着太阳的升高,慵懒的城市气温开始逐步地升高。这大约 是秋天的基本面貌,早晚冷,白天,特别是近中午时分,会恩赐给城市一个“小阳 春”,给市民们一个母爱般的温暖。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秋天 的缘故。 那瓶绿茶早已经喝光了。坐在那把塑料椅子上,我不时地从车流的缝隙中监视 着王先生,唯恐在汽车掠过的一瞬间他不见了。这时候,便利店的女老板递给我一 杯刚刚冲好的热茶,说,喝杯热茶吧,暖暖肚子吧。早上,男人的肚子总是冰凉的。 喝吧。不要钱。 我说,谢谢。这太好了。 同时,我也觉得她的话有趣儿,早上男人的肚子真的是冰凉的吗?我真想伸手 摸一摸自己的肚子证实一下,但还是放弃了。 女老板像一个老大姐似的说,唉,干你们这行也真不容易,太辛苦了。是不是 有时候还会有生命危险? 我没吱声。沉默是掩盖自己真实意图与身份的最好方法。 为什么有人会对另一个人说,其实我对你很了解,或者说,我太了解了。原因 就是你平时的话太多了,让对方了解了你,掌握了你,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自己, 对方已经把你看穿了。不过,有些人看似很能说,可你仍然不了解他们。原因是他 们从不说不该说的话。 在街对面报廊前看报的王先生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异常,后来,我就和那个女老 板聊了起来。 她很直率,告诉我说她是一个寡妇。 我立刻礼貌地说,恕我直言,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她像老熟人似的说,得了吧,干你们这行的还会看不出来? 我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在报廊前仍然不屈不挠地读报的王先生,一边漫不经心 地说,您丈夫患的什么病? 她鄙夷地说,精神病。 她说,她丈夫已经去世几年了,跟另外一个女人殉情了。 我说,那您怎么看这种事情?您一定恨自己的男人吧? 女老板说,怎么看?我看他,还有那个女的就是缺心眼儿,一对傻×。 我不觉笑出声来,觉得这个女老板粗鲁得很有趣儿。 说着,她感叹起来,唉——这个便利店我都开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有钱的,装有钱的,装严肃的,嘻嘻哈哈的,自来熟的,工人,干部,学生,女人, 穷人,死死地盯着秤的,讨价还价的,走马灯似的。在我看,这都是命啊。你说, 谁不努力呀?谁都在努力,但是,结果却不一样。你怨谁呢?就得怨自己的命不好。 你说,我那个二×男人,打死我也想不通,居然跟一个长得远不如我的女人殉情了。 先生,事先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我还一天从早到晚二×呵呵地上货、卖货, 啥也不知道,直到公安局通知我去认尸,我这才傻了眼。 我问,你男人有遗书吗? 女老板一听,笑疯了,半天停不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一种想拥抱她的 冲动。 最后她才说,有,是一首诗,还整得挺老长,里面都是一些半截话,一些不着 调的话。 说完又大笑不止。 我问,你觉得他爱你吗? 女老板肯定地说,爱我。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他的大沙发。 大沙发? 对,大沙发。告诉你吧,他殉情以后,我也老长时间想不通,后来我想通了。 我问,什么? 女老板说,两条。第一条,男人是一个谜。第二条,这是我的命。我告诉我, 桂芝啊桂芝,你认命吧。 我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问她,你了解你男人吗? 她的头晃得像拨浪鼓,说,不了解,不了解。他活着的时候给我的印象,就是 老实,话不多。不抽烟,也不喝酒,喜欢看报纸,连报纸的中缝都看。 认尸通知也看? 对,我对他说,你看这个干什么?你家死了人啦? 我问,他就在对面的报廊看报吗? 她说,不用,对面报社的记者、编辑每天都给我带几份报纸过来,不要钱。那 些到我这个便利店买烟、买小吃的记者、编辑,都知道我爱人喜欢看报。后来,他 一死,我才知道我并不了解他。 她突然说,你猜猜我有多大岁数? 我一边拿起望远镜监视王先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到30岁吧。 女老板啪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风骚地说,讨厌! 这时候,我发现王先生离开了报廊,向北面的岔路走去。 我立刻站了起来,跟女老板说了声再见。立刻斜过马路追了上去。女老板在我 的背后喊了一声什么,我没听清。我在想,女人的热茶真好。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王先生。 我觉得他好像没什么固定的目标,看上去他颇为随意,像在闲逛。在途中,王 先生进了几家商店,有大的超市也有小的便利店。大超市还好说,那种小的便利店 我就不好跟着他进去了,只能在马路对面用望远镜观察他。他进到便利店之后,先 是浏览了一圈儿商品,然后,什么也不买就出来了。当然,便利店也有可能成为与 婚外情人约会的地点。王先生在报廊那儿消磨了那么长的时间,有可能是约会的时 间不到,时间一到,他再去约会地点赴约。 后来,我尾随着王先生来到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大超市。 进了大超市,王先生并没有去取超市提供的推货车,就那样两手空空地走了进 去。这个时间段超市里的人不多,不是客流的高峰期,因此,对王先生的监视变得 很容易。王先生在超市里将每件商品都看得很仔细。有的商品,他会从货架子上取 下来,认真地阅读产品的说明书,然后,再放回货架上。王先生似乎对超市每一件 商品都很熟悉,似乎货架子上摆的每一件新产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只要是 新产品他都要拿下来仔细地研究一下。难道他是为某个商店、厂家从事商品调查工 作吗? 在电视机卖场,他逗留的时间最长。他站在电视机前面看着里面专门为诱惑顾 客上钩而专门制作的高清晰画面节目。我偷偷地对他进行了拍照。包括他在人行道 上走,在报廊前读报,在便利店里浏览,我都用数码相机一一作了记录。我得对王 太太有一个交代,王先生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就说明我一天都做了些什么。我不会 白拿报酬的。 后来,王先生来到了食品卖场。这一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中年男子到这里来, 毫无疑问是一种有家的表现。他们在这里购买食品、蔬菜,目的就是回家烹制。不 过,从王太太提供的有关资料表明,王先生从不往家里买任何东西,而且王太太也 不需要他买,家里的一切均由她自己做主,王先生是一个一切等现成的人。既然如 此,他到副食品卖场来干什么?难道他另外还有一个秘密家庭吗?这一突如其来的 想法让我紧张起来,偷偷地给他拍了好几张照片,有他在生肉案前的,有他在蔬菜 面前的,有他在粮油面前的,都一一录拍在案。显然这一发现让我有点儿兴奋。尽 管这种兴奋是不道德的,但是,不道德的兴奋也是兴奋哪。何况,这是我的工作。 令人遗憾的是,最后,王先生什么也没买就走了出来。我想大约是没有什么新 鲜东西可供他选择吧。 王先生从超市出来后,第一次看了看手表,然后行走的步子开始加快。 我心想,有戏了。于是,紧紧地跟着他。 很快,他进了一家地下快餐店。 我看了看快餐店墙上的电子表,发现已经是中午了。 这家快餐店是一家连锁店。中午时分到这里就餐的男男女女很多,如果身有特 殊任务的人,在这个地方见面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王先生似乎对这家快餐店很熟,好像他经常到这里来用餐。他要了一碗牛肉面, 一小碟豆腐丝,一小碟海带丝。档次还算可以。他端着托盘,独自坐在角落里吃了 起来。 我也照样要了一碗面,坐在他的侧面不远的地方慢慢地吃着,看看他在等待一 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我发现这种牛肉面,不仅量大而且实惠,好吃,辣,价格也十分便宜,十几块 钱就搞定了。不过,按照王太太的家庭情况,王先生还不至于吃这种廉价的大众式 午餐。那么,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用餐呢?我想答案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在这 里将和什么人见面;另一个原因就是,王先生的历史告诉我的,他先前就是一个比 较清贫的男人。到这种店来用餐是吃一种回忆,吃一种温馨。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托盘坐在了王先生的对面。这个女人不仅 长得年轻(尽管如此,我估计她的实际年龄也有35到40岁),而且人长得很端庄, 有气质,甚至有一点点高贵。一句话,是一个具有端庄美的女性。从她的装束上来 看,有可能是一个知识女性,或者公司的白领。她坐在了王先生对面的空位上,瞟 了一眼王先生,什么也没说,吃了起来。坦率地说,这个女人可比王太太强多了。 王太太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尽管她从事美容业,但美容师的工作只负责女人的脸, 解决不了女人的气质,气质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我在想,如果王先生找了这么 个女人,说真的,我倒有点儿羡慕他,觉得他的选择是有层次的。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样子有点猥琐的男人端着托盘坐在了那个女人旁边,显然 他们是一起的,那个女人还主动地给那个男人夹自己碟子里的腌黄瓜。这张坐两个 人的餐桌一下子坐了三个人,看上去有些拥挤。于是,王先生端起自己的托盘,去 了另一张桌子。那个猥琐的男人迅速地占领了王先生的座位,与他的女人面对面地 吃了起来。 怎么讲?这就是生活。 我很快就把一碗面吃光了。这是我们这一行的特点,如果你监视的人在用餐, 你也用餐,你应当先于被监视的人吃完,因为被监视的人随时都可能离去。但是, 坐在角落里的王先生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好像他有的是时间,很宽裕的样子。这 与匆匆忙忙的城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或许,他在等什么人吧?吃饭细嚼慢咽的男 人是有的,但是,这么细嚼慢咽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难道他真的在等什么人吗? 整个的午餐并没有人与王先生联系,他仅仅是吃午餐,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 觉得这个王先生有点儿匪夷所思。一般说,秘密调查一个人应当比其他人更了解这 个人,但是,经过一个上午的跟踪,我不仅没有对这个王先生有进一步的了解,反 而更加迷惑了。 王先生从快餐店出来,站在门口想了想(我还是偷偷地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向东边的那条街走去。那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利用午休时间逛商店的人 们使这条街变得拥挤起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王先生的身影时隐时现,但我一 直没有丢掉目标,紧紧地跟着他。 上了一个坡之后,王先生径直去了坡上的那家电影院。 这是一家老电影院了,过去曾叫过乌克兰电影院,后来改叫亚细亚电影院。它 就处在繁闹的商业中心,这里从来是万头攒动,人来人往,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 人是来自附近的各个县城,他们到这里来购买一些城里货,城市熏制的副食品、熟 食回去。这个地方从来是行人成分最繁杂的地段,下坡是火车站,上坡是老秋林商 店,药店、书店、肯德基、麦当劳、购物中心、副食中心、皮鞋中心、电讯公司、 邮局,以及五花八门的各种店铺、各色人等,以及各种小偷小摸的人。如果在这里 与人秘密见面,也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地方。太清静,人太少,目标与目的就容易暴 露。 王先生在影院的售票口买了一张票,然后走进了电影院。我立即买了一张票尾 随了进去。我想,这回差不多了,另一个目标该出现了。 我多年未进电影院了,而今的电影院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电影院的样子了,好多 座位都改成了较为“隐蔽”的“情侣座”了。电影院里的空气相当糟糕,卫生条件 也比较差,可能是循环上映的关系,他们没办法清扫。场内的观众不多,三五十人 的样子,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坐在“情侣座”上,他们主要利用这个环境进行幽会。 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四五十岁的人。看来,人活到这份儿上挺辛苦,挺艰难啊。 我选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王先生则坐在前排大部分空座正当中的那个 位置上。目标非常清晰,就他一个人,周围所有的座位都空着。如果把后面的那几 排“情侣座”隐去,这里好像是他的个人专场似的。 这家电影院的电影是循环上映的,不管观众多少,也不管空多少座位。循环上 映的电影照放不误。王先生擦了擦眼镜,然后戴上,好像审片儿的官员似的,正襟 危坐,开始看电影。二楼放映机的光线正好从王先生的头上过。如果有一只蚊子接 近他,我也能发现。 我想,是不是王先生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他?所以,他才在剧场内作出如此的 选择,让跟踪者打消怀疑?或者,他会在电影上映的途中,借上卫生间的机会,与 对方相会呢?行了,好好地盯着吧。 这是一部20世纪80年代出品的外国影片,拷贝很烂,看不清片头,但毫无疑问 是一部悲剧式的爱情故事。公正地说,即便是20世纪80年代出品的老电影,也绝不 能说它的艺术质量落伍了,可以说,它仍旧是一部优秀的影片。中国当代的电影应 当向他们虚心学习才好。 我一边监视着王先生,一边看电影。这部片子的确很感人,看了让人难过。这 时候,我吃惊地发现,王先生开始流泪了。我偷偷地用望远镜观察他,发现他的泪 水正顺着面颊往下淌,他似乎完全不觉。我彻底被王先生搞糊涂了,我真的不清楚 我在跟踪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我甚至开始同情这个被人秘密跟踪的男人。或许, 他真的有什么秘密,或者不便告人的勾当,但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感情丰富, 而且富有同情心的男人。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包括优秀男人能够做到的。对 某些男人而言,在他们眼里只有女人,没有爱情。他们理解的爱情,就是上床。王 先生显然不是这样的男人。我推想,在王先生看来上床和爱情肯定是两回事。爱情 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纯真的、纯情的、浪漫的。不然,他掉什么泪呢?当银幕上出 现男女主角再度相逢的场面时,王先生感动得泪如雨下了,不断地用手帕擦眼泪。 我的眼睛瞬间变得热辣辣的,显然是王先生的泪水打动了我。这一点我完全没有料 到。还有一点我没有料到的是,我想到了便利店的那个女老板,那个寡妇…… 电影终于放完了,但是,令人吃惊的是,王先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接着 又看了一遍。这一遍的“重复”的确让我感到有点儿累了。说实话,在上映第二遍 的中间,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瞌睡。当我猛然惊醒的时候,心想完了,对方一定不见 了。但是我很快发现,王先生仍然正襟危坐在那里,表情严肃地看着电影。于是, 我离开了座位到走廊里去吸烟。 我注意到秋日里的白天渐渐地短了,电影院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并且从远处隐 隐约约传来了滚雷声。我不禁在心里佩服起王先生来了,妈的,这个带雨伞的王先 生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要知道,这一“特殊”本领,并不是所有和这座城市零距离 接触的人都有的,只有经常贴近自然的人才会有如此特殊的预见。 电影散场以后,我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王先生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 雨下得愈来愈大了。王先生打着伞走在前面,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寂静无人的 雨路上。我穿着风衣,竖着领子,跟在他的后面。真的,我希望他能找个地方先避 避雨,免得我被雨水彻底浇透。可是王先生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他的背影看, 他似乎还没有从电影中的情节里“走”出来,一直沉浸在电影的某些场面里,某些 片断中。 民谚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我感到有点儿冷,跟踪的步子有点儿乱,像一个步 履混乱的醉汉。我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滑稽的样子感到羞愧。 王先生一点儿坐车的意思也没有,就那么走。我也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 直尾随到王先生的家。看着他走进家门后,我才悻悻地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已经被王先生发现了。这个貌似憨 厚的王先生故意在耍我,捉弄我,嘲弄我。是不是这样呢?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之 后,我觉得自己今天挣的这500 元有点儿可耻。我怎么会被这样的一个人戏耍了呢? 这恐怕是我最窝囊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