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第一天的情形,二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得十分清晰。宋师傅那声轻而惊讶 的“咦”,还像刚刚从耳朵边滑过似的。 从那天起到最后一天,我跟着宋师傅,一直跟了四年,从十三岁跟到虚十七岁。 十七岁之后,我就离开了东坝。我在东坝的最后时光,那悲欣交集的四年,我都是 跟宋师傅在一起的。 宋家铺子里的主顾,的确如父母亲所言,以女人为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 分类,女人也是这样,一开始我把她们分为两类:瘦的,胖的。这对裁缝来说,算 是最要紧的吧。宋师傅却摇摇头,大不以为然。他平常不大说话,但一旦当真说起 来,又会特别地详尽。 哪里呢。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女人,微妙得很,胖瘦倒不算什么。同样是大姑 娘,有长开了的,也有没长开的。再如小媳妇,有养得好的,也有不滋润的。大嫂 们呢,身子骨也不同,有的还是紧凑的,有的却完全松懈了…… 我们这样的闲谈,一般是在暮色中。因为这时不会再有主顾上门,正是一天中 最消停的时候。铺子里没有点灯,宋师傅说,他喜欢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像一块由 浅渐深的大布一样,把家具、把挂着的衣裳、把两台缝纫机一点一点地罩起来。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驼背母亲在后面的灶间准备晚饭,柴火夹着潮气劈里啪 啦地烧着,有些呛人。 宋师傅略略咳一声,接下去慢慢地说。 小桐,既是做了裁缝,就要比别人看得细。你要知道,不仅女人跟女人不同, 就是同一个女人,在不同的阶段——刚发育,说过媒了,订过婚了,结婚了,生过 孩子了,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了,她们的身体都是完全不同的。肩膀,脖子,胸, 腰,腹,臀部,大腿……真的,细小处的变化很多……最怪的是,你拿尺子一拉, 或许尺寸上并没什么变化,但穿起衣服来,就是完全不同了……所以,我们在裁剪 时,要特别地加以注意……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宋师傅不是在跟我闲聊,他是在给我传授他的手艺呢。 我马上紧张起来,谈天的愉快忽然消失了。我生怕我记不住他的话,并且,我怎能 如他所说,分得清女人的不同阶段呢,她是否发育了,是否许了人家,是否有了丈 夫以外的男人呢……这时,我到底还只有十三四,不大懂。 我迷惑而焦灼地看看宋师傅,浓墨般的暮色里,他的面庞模糊混沌。 吃饭啦……灶间传来他驼背母亲的招呼,灶间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像剑一样, 细而长地透过门缝。我看看宋师傅,他恰巧坐在这透过缝隙的光亮当中,脸从中间 分成两半似的。 很快的,在宋师傅这里,我认识了英姿,也认识了许多其他女人。 这四年,应当是我一辈子结识女人最多的时期。我得以熟悉她们的身体,了解 她们的审美,知晓她们的经济状况,与丈夫或婆婆的关系,她们生养有几个孩子… …宋师傅这铺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东坝的妇女乐园。她们在这里碰面,开始闲 聊,抱怨生活,相互打闹,讲闺房里的玩笑。有时候,我感觉到,她们其实是在讲 给宋师傅听。 我快十四岁了呢,然后是十五岁、十六岁……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比如,喜 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像是石头缝里的小草似的,那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那许多女人,就像是大石头下的一丛草地似的,她们都是喜欢宋师傅的。 也难怪,宋师傅这样的人才,在东坝,真好比是碧玉一块了。 人,就怕比,一比,好的会太好,坏的却更加不堪。东坝的男人,喜爱抽劣质 水烟,喉咙管里总有混浊不堪的污痰。牙齿常常不刷,不免要发黄,开口说话,总 是一股被唾液浸泡过的烂草气,那味道闻上去,脏得很。他们懒得洗澡,除非是夏 天。他们半个月才会刮一次胡子,指甲也不剪,反正太长了会自己断掉。头发永远 没有样子,油油地趴在头上。是的,男人就是重劳力,他们哪里会去关心头发什么 的。他们只会关心肚皮,希望能吃得好而饱。关心力气,希望白天有劲儿弄地,晚 上有劲儿弄婆娘。 这样的,在那一群男人中,看看宋师傅吧,头发妥帖,手指白白,这样干净, 这样客气,这样耐心。女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有一点倒是好的,她们的这种喜欢是集体化的,在彼此间是公开的,相互带有 鼓励性质的。用二十年后的俗话来说,宋师傅就好比是东坝女人们的一个大众情人, 像轮月亮似的,挂在高而远的天上,让这些女人们在无穷无尽的劳苦生活中,可以 抬头望一望,心里头出现短暂的柔美幻觉。她们,一辈子便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 风吹雨打,粗糙、毫无指望地生活。可是,有了宋师傅在这里,她们就会安心而平 静地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