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想来我自小便是怯弱的,从言师母家往铺子里走,一路走一路想,最后还是决 定:不说了吧。他们说的本是没影子的事,我何苦再加以传递。这对自己不好,对 宋师傅也不好。 于是,我们仍是那样安静地过活。我非常专注地跟着宋师傅学手艺,在布料与 线头之间,我的少年期,像被染过颜色的植物,色彩是绚丽的,却总有着病态的安 静。 每周我回一趟家,父母都会逗我说话,而我,不知不觉中,行动举止间有些随 宋师傅似的,父母会皱着眉头挑我的毛病:你不要总是捋头发!你走路怎么一点儿 声音没有?你坐下来时干什么总要掸椅子?家里的椅子,哪里就脏了……总之,我 一些很平常的行为,他们看在眼里,却像是进了沙子似的,越揉越疼了。 好在,也算有失有得,逢上时节了,他们拎些小礼去看宋师傅,也会因为宋师 傅的夸奖而由衷地高兴起来。宋师傅是个吝惜言辞的人,但在父母面前,为了我, 他有所让步,他说:你家小桐,十个人里面,一百人里面,只怕也碰不到一个,他 这双手,真是生来就拿裁缝剪刀的,他将来,出息肯定比我大得多……这个时候, 关于英姿的谣言应当还没有出来吧,总之,父母亲对着看看,抿着嘴互相笑笑。那 笑里,带着小户人家偶尔走对一步棋时的侥幸与感恩。 夏天完全来了之后,宋师傅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学着量尺寸了。这时候,人们 穿得单薄,又多是做夏衣,下手容易,布料也便宜,就算有出入,好赔偿的。 宋师傅让我先从婆婆们开始。那些婆婆,她们要么是胖得没了形,要么是瘦得 没了形,一般也就用纱布做些圆领褂子和宽脚裤,风吹上去,飘飘的,会感到凉快 些。 给婆婆们量衣服还是愉快的吧。虽然她们微瘪的嘴中会有一种老人的气味,嗓 子颤颤的,皮在下巴那儿挂着,喉头动着,却突然失了声。婆婆们会目不转睛地看 着我,突然就笑起来,伸出手摸摸我的头:这个小桐,长得细里细气,真像个丫头! 这话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了,我并无异样的感受……也许,我是白了些,也太瘦 弱了……但这种形象,我倒是满意的,做一个裁缝,哪里能像黑铁塔似的?我只愿 意,我将来会稍稍胖一点儿,像宋师傅那样,可以把长衫撑起来,就很好了。 “来,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来。对。就这样。放松。吸气,再呼气。 两条腿并拢。两条腿分开站。” 我也学着宋师傅的口气,配合着手里的动作,轻轻地对她们说。可那些婆婆们, 总会一边听一边失笑,有的甚至笑得蹲下来,好像我是在讲笑话似的。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宋师傅开始让我量年轻些的女人们了。真是巧,我所量的 第一批女人里面,就有英姿。她拿着一块紫色圆点点的料子。 圆点点,看上去有些眼花缭乱,而且,那料子,特别地滑而坠,捏在手上,一 不留神,就会水似的泻到地上,实在是块稀罕料子。女人们都围上去,凑着看。 料子吸引不了我。我在一边,非常紧张。是英姿让我紧张,我好像突然想起了 那传言。我看见她也在对着料子指指点点,看来,她跟宋师傅一样,是被瞒住的人 之一。我有一种同谋般的负疚感。同时,我深深地厌恶其他那几个女人,她们是传 言的始作俑者,此刻,却表现得这样无辜似的。唉,这是什么样的事情啊——二十 年前的我,站在女人圈之外,像站在一个舞台之下、灯光之外,内心翻滚不止,带 着现今不可理喻的痛苦。 我忘了宋师傅曾经说过的:当你替一个女人量尺寸,一定要全心全意,好像她 是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你以后的媳妇儿……总之,你要真心实意地,怀着爱去替 她们量……现在,我怎么可能爱着她们! 在宋师傅的解释下,女人们答应让我替她们量。事实上,她们真是好说话的, 见我表情难看,还替我解围:是啊,得让小桐动动手,总不能一辈子做徒儿是不是? 年轻女人的身体总是咄咄逼人,虽然我比她们略高一些,却总要踮着脚尖儿似 的,以免碰到她们。宋师傅替她们量时,她们总是保持缄默,像在专心致志地体味 什么。但对我就不是如此了。她们嘴里说着话,有时还扭过头去。身子虽然配合着 我,却显得非常心不在焉。 这当然也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加快速度,在量她们的腰身时,连“吸气”、 “呼气”都懒得说了。总之,都是有扣眼儿的、都有裤腰带的不是吗,勒不着她们, 也不会突然从屁股上滑下。 终于,轮到最后一个,轮到英姿了。我嘴里突然生出许多口水,并且像急着要 小便似的。我似乎不能够想象,当我握着皮尺,靠近英姿,去丈量她的胸部与腰肢 ……我手中出着汗,正暗中努力着……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英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声而固执地说:我不要小桐量。我不要小桐量。 短暂的冷场之后,其余几个女人开始把头转来转去,像觅食的鸭子,一会儿看 看宋师傅,一会儿看看英姿,还看看我。她们显然是高兴极了,如果有翅膀,都要 拍起来呼朋引类了。 宋师傅意外地僵住,他不合时宜地圈起手,放到嘴边哈起气。这是个冬天的动 作,而我知道,宋师傅是为难了。 呃。我灵光一现,结结巴巴地插起话来。其实是这样的,我都替大家量一遍, 等会儿,宋师傅还要再量一遍,这样,可以跟从前一样,确保各位婶子的衣服做得 顶顶好…… 我这话应当是够机灵的吧,那几个女人也松弛下来,替自己的衣服高兴,又为 僵局的打破感到失望。 是啊。宋师傅停下他的哈气动作,对英姿重新解释道:等会儿,我会再量一遍, 我知道,你这块料子,好得很…… 英姿却不让步:那你直接替我量好了。我不要小桐量。 终于,有个女人不高兴了,她尖着嗓子说:哎哟,我知道,英姿的身子比我们 的金贵,除了宋师傅,她不肯别人碰的,对吧…… 英姿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敌意,或者说,她被说破了什么。她略有些羞恼地环视 了众人一圈,突然收起料子,竟一转身走了,把我们全都撇在这里。显见得,她是 生气了。 最尴尬的自然是我……一个学徒的,因为要替老主顾量尺寸,而闹出这种僵局。 同时,还有委屈,以及无与伦比的失落。看来,英姿,是把我归到所有其他的男人 里面去了,是除了宋师傅以外的男人…… 英姿的不合作昭然若揭,留下来的女人们,像饥饿的蜜蜂看到一朵被揉碎的花 儿似的,嗡嗡嗡地一齐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对宋师傅讲起那些传言,如葡萄一般纠 成一团的传言……英姿的丈夫,身体是有问题的,有人听过壁脚,她丈夫出海几个 月回来,晚上都不睡英姿的。英姿从结婚到现在,只恐怕还是个大姑娘呢。许多男 人看上英姿,想方设法接近,她一概是冷淡的。看起来,她喜欢的只有宋师傅一个, 等等,她们细碎而周到地互相补充,像是要表忠心似的,把外面的流言一一说出, 似乎遗漏了任何一点儿都是对宋师傅的不敬。她们多么高兴多么兴奋,终于可以原 原本本地把这一切告诉给蒙在鼓里的当事人,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白脸裁缝…… 宋师傅靠着台面站在那里,一直撑着不动,偶尔摇着头试图阻止那源源不断的 话语。他神色慌乱,完全是被打蒙了。 最终,几个妇女们疲惫而满足地闭了嘴,她们看看宋师傅,像打量一件劫后余 生的珍宝,互相搭讪着告辞而去。事情便这样草草收场。 宋师傅这才跌坐下来,心事重重,似有枯藤爬满全身。 唉——他漫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琢磨了一会儿,却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就在当天晚上,应当是很迟了。英姿却一个人到铺子里来了。 很多年以后,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每当回想起那个晚上的情形,我都会不由自 主地要追究起英姿内心世界里的真实想法。 英姿,乡下的玫瑰。女人,一旦漂亮起来,人们往往就会忽略其思想或内心, 何况是在闭塞简单的乡下,众人都只当她仅有其貌,这真是悲哀之一种。这个因丈 夫长年出海、独身而居的女人,内心里是否总像风暴一样常起惊涛骇浪之波?她的 孤独与渴求,她的所爱与所思,她能往何处去寄托呢? 或许,她选择了宋师傅作为一个输出口。宋师傅,这是最值当的选择吧,他洁 净有礼,为人低调,作为情人,当然是胜过那许多粗俗野夫——何况,后者总爱在 肉体生活上自夸和攀比,倘能结交上英姿,他们怎么可能不挂在口边津津乐道? 是否,就是因为无边寂寞之下的疑似爱情,因为身体与心灵的无限渴求,英姿 才敢打破她自己的樊笼,冒妇人之大不韪,趁着夜色来到宋家铺子…… 可能因为我睡在床铺靠外一侧的缘故,第一个听到敲门声的是我,像小鸟啄门 般的,耐心而可怜。 宋家铺子不是太大,驼背母亲一个房间,我与宋师傅一个房间,后面一间小灶 房,前面一间大的铺子店堂,店堂朝着大路,到晚上便排上一排木板关了铺子。而 英姿所轻轻叩击着的正是这排木门。 我与宋师傅一人卷一个被筒睡在同一张大床上。因我要关灯、打扫、递拿侍奉, 故我睡在外,他睡在内。宋师傅睡觉就像他的为人,极为安静,躺下去便没了声息, 不翻身也不闲谈,睡着了亦不呼噜或呓语梦话。我那时正是爱睡的年纪,不当是睡 眠警醒的人,但真的,英姿一敲门,我竟是听见了。 情理之中,宋师傅也应当是醒了。我向内侧看看,他一动不动,只在夜色中有 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 我咳嗽一声,他仍是不动。到底是睡了还是醒了,我也不知。 那敲门声仍是在响着,我翻身便下来了,拨开边上的一扇木板。英姿,突兀地 站在面前,一闪身便进来了。而这时,宋师傅的驼背老母亲也点了盏灯,英姿从黑 里头一下子进入亮处了。我注意到她胳肢窝下夹着那块圆点点的高级布料。她的神 情极不自然,却强撑着跟我和老母亲打了个招呼:……我来裁衣服。 宋师傅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长衫,脸色干干净净的,全无梦中乍醒的 倦容。他对我和老母亲平淡地挥挥手:你们去歇吧,这里没事。 驼背母亲听话地回身进了里间,临去前她对我挤挤眼,暗示什么似的,我一时 不能明白。 我重新缩回被窝。自然,我是睡不着了,不由自主地,眼睛盯着门缝里射过来 的细细光亮。 外面一片寂静,像是没有人烟,连喘气声也是没有的。那是什么?眼光被无限 拉长,向最深处凝视吗……我不知道,这只是我成年以后的想象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布料被打开,宋师傅的手掌从布料上滑过,接着他拿出小 本子,又习惯性地抻了一下软尺。唉,这是几时几分的深夜啊,我的宋师傅竟是像 模像样地要替英姿量衣服了。 英姿好像哀切地说了一句什么,短促而含糊,也许,她辅以了表情或动作,总 之,我难以听清。宋师傅没有声音,不过他好像停下了手中的准备动作,我想,他 必定是摇了摇头,或是点了点头。 突然,我听到英姿呜咽起来,她拼命压抑着调子,委屈而绝望。连我在被窝里 都听得凄然起来,忍不住热血沸腾、肢体膨胀,真想变成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冲 出去抱住她加以抚慰呀——就在那个瞬间,我好像突然通晓了什么,什么是女人, 什么是床笫之事,此前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甚解的,此刻好像一下子就通了似的… …英姿之美,或许不在其表,而在她的孤独,以及格格不入。我喜欢她在这个深夜 的呜咽之声。 不知道宋师傅有没有把他的胸膛借给英姿一用,或者亲吻一下那冰凉的泪滴, 抚过她那俊俏无依的后背……总之,外面仍是一片寂静。唉,我的宋师傅呀,难道 你是铁石心肠么……英姿哭了一小会儿,抽咽着低下声去。 我走了。她最终轻声地说,口齿清晰,不带情感色彩。这让我感到一阵恐慌, 像是看到一朵突然枯萎的花朵。 宋师傅重新脱了衣服上了床。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小桐,没睡吧。 嗯。我有一点儿怨他,他其实可以对英姿好一点儿。 宋师傅轻轻地钻到我的被子里,他的身子烫烫的,像在发烧。我背对着他,他 便抱着我的后背,像是抱着个冰块儿。 小桐,我很难受,让我……在你这里躺一会儿。宋师傅带着请求的语气,从来 没有这么软弱过似的,热乎乎的鼻息拂着我的脖子。我一时有些僵住了。 小桐,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每次替女人量衣服,其实我都很激动,我 摆布她们的四肢,让她们做出各种细微的动作,我几乎,能碰到她们的全身了,做 上衣时量胸围,做裤子时量裆高,真的,所有的私处,我好像都碰到了……每一次 的那个过程,我都很激动,很冲动……小桐,你也不小了,你能明白吗?然后,一 件衣服量好,就像爬完一座高山似的,累,满足……我得到后面洗手,让自己平静 下来,然后,再开始下一位……但是,真要让我跟女人怎么样,你明白吗,真要跟 她们亲热,我做不来,我感到太脏了,太恶心了……我做不来……就是英姿也不行 ……她真是的,看错了,怎么能喜欢上我呢…… 宋师傅的身子更加烫了一些,略微发抖似的更加靠着我……我如芒在背,动弹 不得。 要不,我去给你拿块湿毛巾?我试图离开被窝。 不必了……就让我抱一会儿你,别动。宋师傅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似的不肯放 手。等我不动了,他又试探着轻轻地向我的腰部和臀部移动……他的手掌干燥而温 存,有着催眠般的功效……在局促与紧张之中,我竟然瞌睡起来。我在他怀中睡着 了。 整个夜晚,像一场梦。在梦中,我一直听到英姿的呜咽,那真是世上最性感的 声音……我感到我的小鸡鸡充血了,然后……似乎有人在用手百般地安抚它,夹挤 它,放纵它……我拼命地跑动,疲惫,甜蜜,血腥。 这是我跟宋师傅的第三年,十五岁。 我的宋师傅,他大约是三十四吧。 不久,传来消息,英姿要走了。她在外地有一个远房的堂姐,她要搬到那里住 了。 这消息让我悲痛欲绝,出生以来最大的悲痛。东坝好像突然就空荡荡了,没有 意思了。我有气无力、万念俱灰,却又不敢跟任何人说起。我不能去看她,更不能 送她。我对她的喜欢,像是种不齿之举,得不到正常的生长或死亡。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乡里人一向安土重迁,哪里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搬家。各种 说法一时甚嚣尘上,秋收刚好忙过了,进入了农闲季节,身子闲下来,舌头便忙起 来,忙得各得其所。英姿在人们的舌头上跳起了她在东坝的最后一个舞蹈。 宋师傅的驼背母亲也得了消息,或者还得到了些别的消息。这天,天还没黑, 她让我早早地把门板收了,关了铺子。 她没有做晚饭,却把宋师傅和我喊到饭桌前。陈旧、凹凸不平的桌子上空空如 也。驼背母亲一通涕泪交加、支离破碎的责难和哭诉,成了我们的晚餐。 儿啊,你为什么不娶个女人回家算了?随便娶个都可以,哪怕是歪瓜裂枣都行, 我伺候她都行……总强过我整天被人戳背脊骨! 儿啊,那个夜里,你当真没有碰过英姿?她那么晚来,黑星星地赶来,又黑星 星地赶走,到底为的什么来,你怎么就不能碰她一下?!你要碰了她就千好万好了, 他们就没什么说的了……现在呀,都说你是个阴阳货,多难听啊,说你不是男人哪 …… 再说,你对英姿多狠呀,她为什么走?是被你给扎伤了心,你驳了她的面子, 没有人看得起她了,她哪里有脸再待下去……儿啊,你真不知道,人人都希望你把 她给碰了……这样,英姿就等于是破瓜了、开窍了,而英姿一开窍,他们就都有机 会了……整个东坝都等着你动手呢,你这不中用的,谁个不笑话你,你连送上门来 的都不会吃,都吃不到嘴,你让我还怎么出门去…… 驼背母亲并不避我。我很难堪,想到宋师傅与我睡在一个被窝时我的梦境,心 中一阵阵焦虑与刺痛。阴阳货,这是什么说法?听上去真是令人恶心。 我偷眼看宋师傅,他低眉顺眼,完全无动于衷,对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打算加以 辩解或回答,他坐在那里,好像只要听过这一大段哭诉就完事儿了——也许,这在 他们母子之间,不是第一出了。我想,以宋师傅的年岁,真该早就娶媳妇了。他拖 了这么些年,这驼背老母怕就是哭诉了这么些年。只是外人一直不知,我这也是第 一次躬逢其盛罢了。 果然,驼背母亲折腾了半个钟点,像是发泄完了。枯藤般的手在桌子上抚弄了 一会儿,最终往灶间挪去,烧起水来。柴火在灶膛里劈啪作响,像是代替宋师傅在 说出世人无法听懂的答案。 我们空着肚子,从灶间回到我们的房间。宋师傅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看来,那 块料子她是不要了。 我知道宋师傅在说那块圆点点的高级料子。那天晚上,英姿猝然而去,忘记带 走了。 那料子,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不知已被丢弃在世上的哪个角落,一定已被虫蛀 了、抽丝了,已经不成样子了吧。可是,就在此刻,我仍能清清楚楚记得它,看到 它,摸得到它……那圆点点在视觉上所造成的眼花缭乱,那种沉坠坠的手感,宋师 傅“刷”地一抖,那布料在空中展开,像大鸟张开翅膀……透光而不透明的布料, 挡住人们互相的注视,如生死暌隔。 宋师傅站起来走到外间的厅堂前,把油灯搁到高处,开起工来。 他翻寻出英姿的高级布料,手上什么尺寸都没有,他脸半抬着,朝着虚空,略 微想了一想,便决然行动起来,连软尺都不用,连粉条都不画,像盲人来到了黑处, 惊人地大胆,黑而光滑的剪刀犁一样地进入了处女之地,神奇地止于当止处,行于 当行处,似乎英姿的身形已完全了然于胸——就像我在一开始说过的,如有神仙附 体,那神仙,有着常人所看不见的手,缓慢细致地抚过英姿的身子,凸处抚过了, 凹处亦抚过了,温香处抚过了,湿润处亦抚过了,带着最诱人的起伏线条,最后全 都落在宋裁缝的那把剪刀上…… 我在一边眼睁睁瞧着,如看天书,如见天人。我知道我今后不会再看到这样的 场景,不会再看到有人这样使唤剪刀……油灯在我们的头顶上摇晃着,宋师傅的身 影投在架子上的成衣与半成衣上,那是些妇女的衣衫,他的影子似乎消失在她们的 宽襟与细腰之中了……然后,他又矮下身去,打开那台一直用布蒙着的新缝纫机, 亲自坐上去“的的笃笃”地踩踏起来,新机子的声音带着些清脆的生涩之意,一声 声传来,别样的动人心魄。 不知为何,我竟是想哭了。宋师傅到底是为了谁在做这件衣服呢,为他?为英 姿?还是为我?他是否早就看出,我因英姿的离开,失魂落魄,无处追念…… 长夜像水一样漫过我们的脚面……宋师傅越发地神采奕奕,踏完了机子,他又 在剪剩下来的布料里裁出长条边儿盘弄起来,我看出,他是在盘旗袍褡扣,以前替 言师母做衣服,盘扣子这一项,最费工夫了……我趋前去,想要帮忙,宋师傅却笑 眯眯地偏偏头,不要我插手……不清楚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两三个钟头吧,宋师傅 突然冲着我敲敲剪刀,把两只手一抬,我睡眼蒙眬地抬眼看去,那圆点点的布料已 成了一件最完美的旗袍了。 世上最美的旗袍,一件永远不会有人穿的旗袍。 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她了。宋师傅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他抬起眼来,我看到 里面有些兴奋过后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