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果然,宋师傅的预测没有错,几个月后,进了腊月,天气冷下来,英姿的身影 渐行渐远,我们俩的事情也像河水般给冻住了,被人们搁到一边。 那些爱俏的姑娘媳妇大婶们又来了,开始是稀稀拉拉的,慢慢地就成群结队了, 忙活了一整年,怎么能不整治些漂亮衣裳呢!不光替自己做,还要想到老婆婆,小 把戏,小叔子,侄女儿等等。她们各人都会一下子掏出四五块布来,排着队等我们 做活了,我和宋师傅两把软尺一起忙活。对我的活计,早没有人提出疑义,或是表 示宽容,人人都觉得我本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来,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来。对。就这样。放松。吸气,再呼气。 两条腿并拢。两条腿分开站。” 我们对着不同的裁剪对象,喃喃重复着相近的耳语。为了量得更加准确,我们 总是让女人们脱掉臃肿的外套,为了防止她们着凉,驼背母亲在屋里生了一盆炉火, 上面烧一盆开水,偶尔烤馒头片或炸蚕豆儿,热气氤氲着,香气扑鼻,好像是整个 东坝最暖和最热闹的地方了。我的父母也过来做过他们的衣裳,看到生意这样地红 火,脸色都高兴得发红了,庆幸这次终于掷到了一个大点儿的骰子。 这种罕见地热闹,可能还得归功于望石。 望石是个女人的名字,趁着腊月的农闲时分,她搭在我们铺子里专门给人做鞋, 每个月给驼背母亲八块钱,类似租金的意思吧。我看她这个点子很好,那些妇女们, 既是做了新衣服,自然会想新鞋子,一瞅望石这里,鞋面的绣样花色奇巧,新式的 橡胶底儿又能防水防滑,比旧式的布底鞋子高明许多似的,于是头脑一发热,一个 个又坐下来订鞋子了——望石的生意不错,每天都会接到一两双鞋活儿。 望石这名字很怪,可能跟她的出处有关。这女人来自外乡,她说过那个地名, 发音别扭,她在舌头上一滚,我们谁都不曾听说过那里。她好像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恰巧碰上在县城里做漆器活儿的钱家老三,就这么的,跟着嫁到东坝来了。 钱老三常年在外做漆,两只手上总红乎乎发着黑亮,指甲里硬邦邦的,浑身一 股子难闻的味道,永远也洗不掉,他找媳妇好几年了,都没有姑娘愿意跟他。等他 带回这个望石,大家一看,也都释然了,还有长得这么不中看的女子呀,配上钱家 老三,可不是刚好! 望石怎么个不中看呢,首先是牙不好,满口往外龇着。皮肤又黑,脸上还有个 长毛的大痣,身子更是壮实,没过门就像怀了六甲。总之,东坝人算是不挑剔的了, 但看到这个望石姑娘,一个个还是直伸舌头。 但钱老三不嫌,他经常人前人后地夸耀望石在床上的体贴与卑贱,整得舒服极 了。男人们听了总会失笑:钱老三,再怎么的,倒贴我,我也不会爬你们墙呢! 钱老三不服气:我出门做工日头长了,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动心思…… 听听这话,也真怪了,像是怂恿别人来偷自己的媳妇儿似的。 ——而这些话,我当然听不到,是望石到铺子里搭伙开张后,一边做鞋一边跟 我们说的。以前倒不知道,做鞋原来是个力气活儿,特别在缝鞋帮子的时候,每一 针都要抽到死才算结实,每当这时,望石便把大针粗线往嘴里一衔,头向后仰着拼 命地拉——我这一看便想,她这一口牙,也许就是这样做鞋给做出来的。 望石不仅人长得粗实,嘴巴里进出也阔气,素话荤话浑不吝。对于肉体之事, 她是特别地坦然,好像吃菜喝汤一样,不管周围站的是姑娘还是媳妇,是宋师傅还 是我,想到了便说。 她说:你们不知道,我自小生下来,就喜欢闻油漆味儿,一遇到钱老三,闻到 他那身味道,我浑身都软了,就想跟他上床睡觉…… 有时又说:唉,钱老三都出去一个月了,晚上一个人在床上,真想得到处爬呢 …… 她还会傻傻地问别个人:哎,大嫂子,你们家里,多久亲热一次呀?夫妻俩天 天在一处,多方便呢…… 就是这么个望石,坐在炉子边上,一边做活儿,一边与大家信口说笑,把那热 闹俗气的气氛往上抬了又抬……我们的铺子,竟像是在寒冬里迎来了春天。 宋师傅照常淡着脸,认真地量体裁衣,不时地转到后屋间洗手。我能感觉到, 他不喜欢望石——纵是再朴实、热闹,但她的粗俗,离宋师傅的趣味,怕是太远了。 不过宋师傅是个礼貌客气的人,他对望石,还是不错的,甚至提出,要在春节前替 她免费做一身新衣。 望石因才嫁到东坝不久,也许还未听说过有关宋师傅“阴阳货”的传闻,我看 她对宋师傅,是有些敬畏的,难看女人对好看男人的那种敬畏,有点儿自惭形秽的 意思,听说宋师傅肯替她做衣,她高兴得露出东倒西歪的牙,拍手大笑,第二天便 扯了料子来,选了一种很难看的黄,女人们总说那是“牛屎黄”。 很便宜哩!她得意地笑着,像冬瓜那样站到宋师傅面前,等着他量尺寸。 奇怪的事再次发生了。在替望石量过衣服之后,宋师傅又忘记洗手了。 我当场就注意到,当然没有吱声。只顾着低头踩机子,脑中却真是百思不得其 解,宋师傅替英姿量衣,不洗手,尚可以想通……而到望石这里,竟也会忘了,这 是怎么回事儿……说到天上也无法理解呀…… 晚上,宋师傅照常拿出英姿的圆点点旗袍来,我看着那依然精美的旗袍,却没 了心思放任自己。我好像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宋师傅,你今天,替望石量衣服,又 忘了洗手了。 宋师傅似乎早料到会有此问,他放下那道具般的旗袍,一边轻轻地抚过我的身 体,语调有些伤感:小桐,这半年,你长得真快呀。看,胳膊上都有肌肉了……个 子也只比我矮半头了…… 因为怕冻着我,他的手并没有伸到我的衣服里,却是隔着一层薄夹衣,带着克 制的热情。 唉,小桐,你长大了呀,我快没办法了。他叹口气。我得做一件事,主要是为 了你,这样,你以后出去,应当就很好了…… 做什么事? 不值一提。宋师傅表情憋屈,突然厌恶起自己似的。 接着便是过春节,春节之后春天来到,春天之后是夏天来到,这都是我特别喜 欢的季节。这半年,我似乎过得最为愉快了。 我的手艺日渐地熟稔,有时,宋师傅就只在一边坐着,看我忙活。二月份,我 学徒期满了,拿到了平生挣到的第一笔小钱,喜不自禁,交给家人大部分,自己留 了一些零花钱,想了半天,却不知道买什么才好。 我到镇上的百货店里看了又看,最后,买了一小串亮闪闪的珠子,价格便宜, 不知是什么材料。店里的人开我的玩笑,说我想媳妇了,我没有理会。在回去的路 上,我仔细地想象着,如果把这串珠子,配着那件圆点点的旗袍,挂在英姿的脖子 上,不知该多美呢。她一向有些落寞的脸上,会不会微笑起来,她会因此同意我替 她量衣服吧,现在我都满师了,我的手艺跟宋师傅一样高明了。 唉,英姿,她已经走了大半年了,我竟然还在惦念着她。真有些不可思议。美 好的事情或人,在瞬间打动过某人,像闪电一样,可能会在他身上留下终生的印记。 我想念英姿,非常抽象地想,无着无落,无边无际,因为,我根本不曾触碰过 她……英姿永远不会知道,应当是因为她的离去吧,我才会那样与宋师傅在一起的 ……她所不能得以亲近的,我一一亲近了。宋师傅的怀抱,宋师傅的肩膀,以及耳 垂边他干燥的亲吻…… 一边走着,一边摩挲着那珠子,不知怎的,这廉价的珠子突然断线了,散落到 刚刚化了春冻的乡路上,路面泥泞,捡都没法子捡了。 我略微停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了,偶尔回头看看,那散落的珠子星星点点地 发着亮光,最终看不见了。 我与宋师傅,在床上,终于显得有些别扭起来。特别是我生日之后。对少年来 说,生日总是桩大事件,分水岭似的,十六岁与十七岁,在心理上,有着了不起的 跨越之感。 我的生日恰在秋季,正是这个秋季,我满十六岁了,虚岁呢,则要说到十七。 总之,虚十七岁的我,个子倒比宋师傅高出一点,身子板,像是铁匠铺子里的铁似 的,越打越硬,越打越宽。晚上,宋师傅从后面都有些抱不住我了。他所能做的一 切,也渐渐地不再那么令我愉悦了。 宋师傅当然感觉到了。 有一天,他对我说:好的吧,差不多了,不要再等了……我真要做那件事了… …小桐,我是完全为你呀。 到底是什么事,我没有追问。他不会说,而我,竟也不是特别地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