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政委和王司令从军政大学共事以来,关系一向很好,两家人关系也不错,后 来渐次有些不对劲了。王司令已习惯了在战争环境一切由军事首长说了算。进入和 平建军时期,各种《条例》出台,正规化了,他还常常越权,周政委心里就不太舒 坦,开始还隐忍着,后来就不宽容了,影响了他政治首长威信哩。于是,有了摩擦。 战争年代,部队里批评与自我批评开展得很正常,生活检讨会上,拍桌子争论,面 红耳赤互不相让是家常便饭。争论中,这方烟吸完了,把烟盒一揉瘪,就到争论对 方的衣兜里掏香烟,阶级兄弟嘛。会上争论,会后工作依旧互相配合。和平环境毕 竟不像战争年代,行军打仗军政首长脑壳碰脑壳,宿营居一室,互相嗅着对方的臭 脚丫睡觉,有什么芥蒂都解决在萌芽中。而今,上班各有各的办公室,假模假势端 点领导架势,下班各回各的家。感情交流少了,自然隔阂了。好在有组织纪律压着, 嫌隙也没扩大。但聪明的迟敏还是凭女人的细心看出了其中什么隐情,表面上双方 礼貌周到,却隐隐保持着一点距离。周政委除了在家处理事务让周夫人“旁听”, 晚上睡觉也和迟敏偶尔说说单位的事,听取些“参谋”意见,但对他与王司令的关 系是讳莫如深,从不议论。这让周夫人很是讪讪。 军人有军纪制约,相对而言,家属们就没这么多约束。 急促的冲锋号声已远去,军号虽依然嘹亮,但变成了徐缓缠绵的作息号声。首 长们按部就班上班,家属们闲来无事串门聊天。到警备区家属大院不久,家属们彼 此都混熟了。 这天迟敏闲来无事朝于阿金家里走去。她到来之前,于阿金正和贺敬斋副参谋 长的夫人艾壬等一干人在“开无轨电车”。这些首长夫人都打过仗,凑在一起无非 讲想当年、讲部队、讲打仗、讲男人女人的事,不时也犯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自 由主义”,不遮掩。这不,又聊上了。 “我们在缅甸远征军那会儿,走进野山、原始森林,没东西吃呀。我们女兵的 衣服都被荆棘撕成了布条,什么也遮不住,走起路来,两只沾泥的奶子晃荡晃荡, 只有下身私处那块布少些刮擦稍完整些。顾不上羞耻啦,当男兵面解手,好像没有 男女之别了。那会儿谁给我东西吃,让我立马和他睡觉也会干……”艾壬挑起了话 头。她丈夫是起义军官,她和丈夫都面对面和日本人打过仗。 “我们在前方打仗,头发都剃光了,哪分得出男女。到宿营地同居一室,不管 男女倒头就睡。讲究点的领导还说一声,男睡我右,女睡我左,我睡中。有谁知道 我们女兵和男兵冬天一样趟河,那冰棱子像碎玻璃,划到腿上,啧啧……”这个接 话茬儿的连连倒吸着冷气。紧接着又补了句:“几个月不来‘红’是常有的事,咳, 我们家老魏嫌我不会给他生孩子!”她眼圈红了,眼里闪出了泪花。 那个说:“我才冤哪。打垛庄,我家老头子负伤,伤到大腿根。我在团卫生队 当卫生员,手术前消毒,用剃头刀给他刮屌毛,刮着刮着,他那东西就竖了起来, 那糨糊状的东西喷了我一脸,幸好我戴着口罩,没喷到嘴里。我一个刚参军的姑娘 家哪晓得这个?顺手用剃刀背敲了几下他的肉棍棍。谁知,他伤好后,硬缠上我, 说我把他那东面打坏了,要我赔。怎么赔?嫁他!还让组织上出面……其实我看上 的是师部的宣传科长……”她说着说着眼眶里的泪水就哗啦啦淌下来。 “我听顾副司令老婆说,随军家属不好当。她家老顾骑马带着战斗部队往前赶, 撂下家属在后面行动。她背着孩子,颠着小脚跋山涉水。到了宿营点,哄孩子睡了, 然后挑脚泡,穿上马尾毛……我看过她的‘三寸金莲’,脚底板的老茧足有铜板厚。” 后勤部张部长妻子曲梅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 “我家那个,挺进东北,他们旋风部队要轻装,丢下女人、孩子和重武器,哼, 嫌女人孩子累赘,还找女人结婚生娃子干什么?”政治部亓副主任的老婆说。 “是嘛,全国解放了,不要我们女兵啦,一纸命令全部复员,过河拆桥!”有 人愤愤不平地说。提起这个,这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女兵,来情绪了,眼里闪动着一 样的神色,唏嘘不已。也许气氛太压抑了,于阿金用手指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转 移了话题:“当女人难,当女兵更不容易。咱们有今天,都是前方拼命得来,不像 有的人,靠一张漂亮的脸蛋,在文工团蹦蹦跳跳,嫁了个大干部,老公拼命换来的 东西,她一结婚都得到了。只上过一次战场,还有脸老讲,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 于阿金正讲得起劲时,迟敏一只脚已跨进门槛。她听出是在说她,僵在那儿, 脸一阵红一阵青,但于阿金背对着门,没看见。 艾壬瞧见迟敏,对于阿金挤眼睛。 于阿金没注意,继续说:“哼,仗着自己丈夫干部大,收人家的香烟老酒…… 不像话,还像个革命军人家属……” “哎,老迟来啦,坐坐。”艾壬高声一喊,起身来拉迟敏。 于阿金扭头,一脸尴尬,起身招呼:“哦,老迟。” 迟敏挣脱了艾壬的手,冲于阿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背后议论人?没修养, 没文化!” 于阿金脸上挂不住了,说:“老迟,不是我讲你,你有文化,就可以随便收人 家的东西?影响周政委威信哩,有什么文化……”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迟敏抢白。扭身,头昂昂走了。 迟敏把这件事记住了。 她当然心里堵得慌。当夜,她偎在周兴怀里述说了委屈。当年她在文工团是台 柱子,众星捧月的感觉多好,现在遭人奚落,讲到伤心处索性呜呜哭了起来。她当 然不会讲于阿金议论她收受礼物的事。 周兴听了老婆的哭诉,劝道:“同志间脾气不一样很正常么,牙齿和舌头也有 打架的时候,都是同志,相忍为党嘛。” “忍,忍,你就晓得忍!我这事和你说的是马灯和板凳两码子事嘛。”迟敏反 诘。 瞧迟敏任性,周兴心里透亮又无可奈何,只好一把揽住迟敏的脖颈,说:“睡 觉。” 家属们在一块儿扎堆聊天,她们一说起“想当年”,迟敏就没了谈资,拉不上 话,显得孤立沮丧。她改变了策略,尽量把话题往音乐、舞蹈、艺术上引,说得于 阿金一拨人一愣一愣的。活该,谁让她们没文化!她要把于阿金比下去。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慢慢地周夫人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活动圈子。 春燕秋雁,时光如梭,一眨眼就到了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建国十年大庆。北 京举行阅兵游行,中央首长都上了天安门城楼。警备区所在地当然也要庆祝,地方 党政军首脑也要检阅游行队伍。警备区司令和政委分别偕夫人上了广场的司令台。 上主席台就座,迟敏就开始别扭了,王坤和周兴都着从苏联定制的孔雀蓝的礼服, 黄绶带,黑领带,肩章上扛一颗晃人眼的金星;两位夫人都穿翻领双排扣旧女式军 装,表面看无异,细看,胸前缀着的玩意儿上显出不同。王司令胸前斜次缀了“八 一”、“独立”、“解放”三枚勋章,周政委只有两枚勋章(因他不是红军没授 “八一”勋章),而迟敏与于阿金相比,她胸前只缀一枚参加解放战争的“解放” 奖章,于阿金胸前不仅缀有“解放”,有参加抗日战争的“独立”奖章,还挂满各 种军功章。迟敏自觉寒碜。更令她受不了的是首长依次上主席台那一刻,王司令当 仁不让走在周政委前面。于阿金挽着王司令的胳膊,胸前的奖章叮当作响,简直就 是在对迟敏进行革命历史教育,岂有此理! 那天回家,周兴刚脱下礼服,还没挂上衣帽架,她就忍不住冲周兴发起牢骚: “你怎么能让王司令抢了你的风头?丢人么。在地方党委任职你是常委,他才是委 员;在警备区你和他平级,可你是党委书记呀。”她知道在勋章、奖章上是硬碰硬 没法说的,就拿这个说事。谁知,周政委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丢脸?老王是一九 二八年参军的老红军、老同志了,一身伤疤。”“什么一身伤疤?一身霸气!你不 觉得丢人现眼,我可丢不起那个脸!”迟敏抢白。“你给我往嘴!你有什么资格说 老王!”周兴脸一沉吼了一声,迟敏噤声了。周政委的敲山震虎,果然让迟敏不敢 再提及这个问题了。然而,迟敏争当“第一夫人”的念想因此事刺激而萌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迟敏倒了霉。 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驻守东海前哨的警备区自然加强了戒 备。警备区党委为加强战备,调机关一些骨干充实第一线。王司令的警卫员小曾, 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也被下放到守备四团。这次王司令同意把他放下去,无非为 解决提干问题,老是个战士也不是个办法。按惯例,首长警卫员下去,弄个排级干 部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稳拿。其他首长的警卫员下去都提了干部,唯有小曾没有 当干部,只安了一个班长。实际情况是机关下去的一名公务员走了迟敏的关系,迟 敏给守备师政委打了招呼,把小曾的位置给占了。王坤知道这事的当天,就来找周 政委。如果在战争年代,且不论他有权可以把一个战士直接提到连长营长,就是一 个团长他说撸了也就撸了,可是和平时期,提拔干部的职权在政委手里,他不能直 接插手。 王司令来的时候,周政委夫妇正欲带着四个女儿外出。周政委戎装整肃,戴着 墨镜。搞政治工作,不能让人看出他眼神里蕴藏的喜怒哀乐,他还不善于掩饰,需 要借助墨镜,自称是为了保护受损的视力。他一手牵一个女儿刚步出家门,就被王 司令堵住了。 王司令还是战争年代那直白脾气。进屋兀自拉过一张靠背椅,像骑马似的反身 坐下,双手伏在椅背上(他肚子发福这样坐舒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坐在沙发 上的周政委一瞧他的神情,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怵。 “王司令,你们夫妇好些年没来我们家了吧?喝茶。”迟敏麻利地给王司令奉 上茶杯,又给置在周政委面前茶几上的茶杯里续上水。放下热水瓶后,习惯地坐在 一侧的单人沙发上,顺手拿起毛线织了起来。 “老周,你把那破玩意儿摘下,又不是算命先生。”王司令用命令的口吻让周 政委把墨镜摘下来。周政委一愣,摘下了墨镜,一脸讪讪的神情暴露无遗。 “王司令,我家老周不是摆架子,他视力不好,淮海战役,他眼睛被凝固汽油 弹烧伤了。”迟敏解释道。 “我和政委说事,你老娘们儿插什么嘴!是周兴当政委还是你当政委?保密纪 律你懂吗,不该知道不能知道,不该听的不能听——你,你给我出去!”王司令呵 斥。 迟敏听政第一次遭到有力的狙击,她悻悻地丢下毛线活起身了。她眼里汪着泪, 泪上浮着幽怨。她偷觑了丈夫一眼,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迟敏,你带孩子们去吧,我不去了。”周政委轻声说,再把茶杯往前推了推, “老王,喝茶,喝茶。” 迟敏扬起头,招呼也没打一个,领孩子们扭头就走,倒是几个孩子有礼貌,边 走边叫“王伯伯好”,让王司令绷紧的脸有些松弛。 “娘卖×的,凭什么你们的警卫员下去都当了干部,老子的警卫员就只能当班 长?!”王司令把迟敏搅掉小曾提干的原委连吼带骂地说了一遍,末了,郑重其事 地警告周政委:“老周,你要注意哩,管好你这个老婆,下面反映可大了。” 这件事,周兴确实不知情,但他也腻烦迟敏插手部队的事务,使他在部队的威 信下降。此后,一连几天没有理迟敏。 不久,在警备区党委民主生活会上,周政委也为此事作了检讨,针对家属干政 不同程度存在的现象,党委做了决议。 挨了批评和做了自我批评的周兴,心里毕竟不痛快,老婆让他难堪了。这天晚 上在床上,他把党委的决议告诉了迟敏,要求她回避公务。迟敏一听是王司令带头 发难,把气撒在王司令身上了,“那天他来我们家训你就像训小兵,你好孬也是个 和他平起平坐的政委,他九级,你也九级,哼!凭什么?”周兴咆哮了,“奶奶的, 你这个克星,让老子受够了窝囊气。你听不听?奶奶的,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们离 婚!”说着,他竟潸然泪下。迟敏用嘴唇舔着丈夫的泪,用女性特有方式抚慰丈夫, 她火热的嘴唇、柔软的肉体立刻软化了周兴:“我依你嘛。”于是,两人都变成具 有巨大吸引力的风洞,吸在一起了。就在这天晚上,周兴把那件隐忍了很多年的为 卫岗阻击战挨处分的事儿,告诉了迟敏。周兴的叙述,把迟敏带进周兴的内心世界。 从那以后,迟敏也有些收敛。 许多年以后,当周兴在隔离审查室反省自己的时候,为泄露往事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