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两人走出了办公楼,一起去搭车。大街上人来人往,潮 流涌动。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都有地方可去,都有目标可循。 只有他们,像两个迷途的孩子,在所有的路口都会犹豫着站定,束手无策。 都有些歉疚,都有些埋怨,都有些心疼,也都有些体恤。两人的关系,眼见得 又密密匝匝地亲切起来。这真的是不打不成交。这别致的打,也成就了别致的交。 他们常常会约着一起坐坐,喝杯咖啡,或者吃个牛排。或者哪儿都不去,只是都晚 走一会儿,坐在办公室里随便聊聊,甚或只是坐着,看着电脑,聊也不聊。听着时 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一片宁默,一片纯净。 两个人之间有了秘密,在人群之中终归是有些不寻常的。单位里的人很快便看 出来,他们和别的同事不一样,却都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因着云平平日的谨 慎和正雅,因着张威素常的豁达和简透,因着他们在单位的无足轻重和年轻,同时 也因着他们的好确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可让人想入非非的证据。云平像个小母亲, 张威像个孩子。两人在一起的情形,有点儿像过家家。又似乎比过家家还要干净。 是散散淡淡的默契,清清爽爽的亲。 ——他们的好,真的是一种亲昵。这种亲和男女之间的爱是不一样的。亲好是 好,却不黏缠,彼此是利朗的。诚恳坦荡,毫不暧昧。如果说男女之爱是莲蓬头, 能淋得人浑身湿透,这种亲却是如热水袋,他手敷着一面,她手敷着另一面,两只 手之间,夹着一枚深色的核,无数不能启齿的心思都灌进了这热水袋里,传出来的 温度却是净暖和温爽的。当然,他们之间有时也是有疏离的。但这疏离又很奇怪, 是可以随时变化的。要是有人想趁着这疏离插在他们中间打探些什么,那就只能感 觉出他们的密来。等打探的眼睛走开了,他们也又分出了空档。总之是让人捉捕不 住什么,却又有着一种氤氲生成的密切。这状态是有些奇异的,表现出来的却是家 常面貌。于是大家也就只好以家常语调把他们定位成朋友。一单位上下说起他们, 就说是不错的朋友。最多嘴皮子痒了,拿他们开个玩笑:“瞧这小两口儿!”这玩 笑开到了明处,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就是对他们情谊最健康最纯净的认可,云平明白, 所以也就不恼,只是嗔他们:“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吐不出象牙呢?” 不过,话再说回来,其实也都知道,不会是那么纯净的。都长了快三十年了, 哪还有那么纯净的心呢?常常的,云平会想起张威的身体。那个酒意荡漾的夜晚, 她看到了张威的身体。这真实的事件想起来却如同幻觉。而张威也看到了她的。不, 那时她是醉的。他看她比她看他还要确凿。那么,他也会想她的身体吗?要是那天 让张威真的做成了,又怎么样呢?她会恨张威的吧?不过,也不一定。两个人一旦 有了真正密切的身体关系,再想要去全盘地,彻底地恨他,恐怕也是很难的吧?… …脑子里万花筒般地转着圈儿,与张威在一起时,云平的脸上却是秋波无痕。不能 问。不能说。问了是无聊,说了也没意义。她知道,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那个夜晚彼此的裸露。——两个在单位衣冠楚楚的人,突然间看见了彼此的裸体。 有时候,想着想着,云平就想笑。这感觉真是让人诧异的。但她始终没有笑出来。 ——现在,张威不行了。这是一件大事。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坚硬和重要。 云平偷偷在网上给张威查过一些资料。其实知道张威肯定也都查过,不过还是 想尽尽自己的心。查过了,下载下来,打印好,给张威送去。路过书店的时候,也 会在医学柜台那里挑几本书,包好,交给张威。张威都微笑着接了。想来张威也是 更用心更下功夫的。但这不是用心的事,也不是下功夫的事。 偶尔的,云平也会问张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张威困惑着,随即就明白过来,“还是那样。” 两人就都沉默了。 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两个人难免都有些沮丧。相对坐着的时候,两个人会眼睛 看着眼睛,苦笑一下。然而回头细想来,又觉得这苦也不是那么苦,似乎后味儿里 还带着一些些甜意。这甜意,是所谓友谊稀释出的糖精。糖精是有毒的。 ——正如云平知道,在微淡沉郁的外表下,张威是有些恨自己的。当然,这恨 也不是那么好表达。有时候,云平会隐隐地感觉到,张威在不动声色的,冷冷的, 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他用那样冰凉的目光在看自己的身体,这让云平有些毛骨 悚然。不过,一次两次之后,云平也就坦然了。她任他看。看看又能怎么样?看也 白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大无畏是有些残恶的,简直有些欺负张威的意思,由不 得就内虚外热,对张威就更体贴知意起来,张威目光里的冰凉也就散了神儿,渐渐 升到了零度之上。 一次,两个人从星巴克喝完咖啡出来,拐进一个街心花园散步。走累了,便坐 在长木椅上休息。不知怎的,就说起结业那天晚上醉酒后看到流星的事情来。 “你说,流星是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张威道,不由得笑,“挺诗人呢。” 云平也笑,“可能只有喝醉了才会那么说吧。有时候,酒醒了,反而特别想念 自己醉着的时候。” “是啊,想来人们之所以爱喝酒,原本就是为了醉吧。” 两人一起向上看去。这是个阴天,星星很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看见流星。”云平说,“也不知道流星从哪里来,到哪 里去。” “太空中的一粒微尘,偶然飞入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光热,就会成为一颗 流星。” “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查的。” “怎么想到查这个?” “那天晚上,你说过之后,我就查了。” 云平微笑。两人以同一种姿势仰面朝天,神情如两个小小的孩童。 偶尔,云平也会想,如果自己和张威再试试,又会怎么样呢?张威会不会好起 来呢?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用到这件事上,这铃到底是灵也不灵呢?但这 也就是一闪念想想罢了,再一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根本无法说出口。况且, 进一万步想,即使他们真的去试了,免不了会在紧要当口回想起上次的一幕,张威 若是再产生类似的条件反射,那岂不更惨? 云平也曾暗示过张威去找小姐,张威直截了当地说:“不去。”云平说:“不 过是为了治病。”张威不语。云平索性道:“都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有找小姐 的心理。”张威说:“我就是那百分之一。”云平说:“我不相信。”张威笑笑说 :“我就是去找也不要你提醒。”云平道:“为什么?我不会看不起你的。”张威 眼光锋利地剜过来,“我也不相信。”云平就被噎住了。是的,她会看不起他的, 即使是为了治病。 沉默片刻,云平又试探道:“那,我给你介绍个对象行吗?”张威淡然道: “随便你。”云平问:“想要什么条件的?”张威道:“没什么条件,你看着合适 就行。”云平怨道:“怎么可以这么没原则啊?”张威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云平一 眼。接到这个幽深的哀怯的卑微的眼神,云平只好沉默。她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 么好说的呢?那眼神让她明白:仅仅接受她这个建议过程本身,对张威来说,都可 以称得上是一记痛入骨髓的穿刺。一瞬间,云平心里一阵艰涩难过,几乎要落下泪 来。 不久,云平果真给张威介绍了个对象。是云平表妹的朋友,比云平小三岁。圆 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二三岁。穿着一 身绿色的运动装,衣袖和裤腿上镶着长长的双白边儿,整个人如一只苹果,是刚落 树的还没有完全长熟的苹果,散发着一股清甜的学生气。却也并不造作,是让人舒 服的学生气。云平自己看着喜欢,想要介绍给张威,却也是有些犹豫,就拐弯抹角 地向表妹打听,表妹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家世如何。听着 一一都比张威差了一截儿,云平心里就有了底儿。及至表妹讲到苹果少年时候因为 子宫肌瘤做过手术时,兀自一惊,问道:“会影响生育么?”表妹道:“不会。就 是肚子上有道十几厘米长的疤,不太好看。不过一般人嘛,也看不着。”云平在表 妹脸上轻拍一掌,姊妹两个都笑起来。 衡量已定,云平就先给张威打了招呼,张威依然淡淡道:“好。”于是趁着一 个周末,云平带着表妹和苹果,在一家餐馆和张威见了面。饭间苹果问东问西,显 然对张威很有好感。张威耐心地回答着,他的神情因这一段时间的忧郁显得更有内 涵似的,稳重又大方,是最惹女孩子上心的类型。情况看着很乐观。吃过饭又喝茶。 之后分手,云平和两个女孩子一起逛商场,云平去买玉兰油最新款的面膜,挑过了, 想了想,又多买了两份,送给表妹和苹果,两个人推辞了一下,也就要了。苹果脸 上含着盈盈的笑意,润润地叫道:“谢谢姐姐!”云平搂搂她的肩,心里又安慰又 愧疚,又忐忑又辛酸,一时间竟然百味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