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一回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当女儿这么一说,她却打消了这个 念头。 这个晚上,发生了一点事。 这天因为风雪又起,刚出门的端加荣又回来了。到了下午,洪大顺顶着风雪给 她送来了白菜。她的心一热,她的心很热。洪大顺脚一颠一跛的,在这么大的雪中, 走这么远的路又跑来,给她送白菜和生姜,着实让她感动了一阵子,就赶快做饭给 他吃。还有酒,是洪大顺自己带来的。正开锅喝酒时,她的前夫从天而降,推开棚 门,是一个被白雪覆盖了全身的雪人。是来看她们的,提着一只毛锦鸡,是只死的。 “你?!” “你!” 两个男人就这样怀着微笑的仇恨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在木桩凳 子上拿着筷子,抹着嘴,却动弹不得。 两个女儿就去喊她们的爹。这一喊把紧张的气氛就冲淡了。端加荣就说:“你 吃饭了没啦?” 他就坐下来,王昌茂就坐下来,就望着洪大顺的筷子和酒、咕噜咕噜的锅里。 “那就吃啦。” 端加荣拿来杯子,给前夫倒酒。 两个生死冤家的男人这就坐下来一起吃酒,一起喝。这种一起吃酒的时候过去 有过,过去王昌茂要贷款时经常这么吃过,喊洪大顺掰子这么吃过,还碰杯,杯子 碰得咣当响。今天没碰杯,也没有发生战事;发生战事过去也多了,两个人打得死 去活来,鼻青脸肿,动锹动扁担,打得两个人都瘫了,加上端加荣,都瘫了,瘫在 床上像快死的病人。今天各自喝了几口,搛各自的肉吃,王昌茂就要把沉闷的、快 爆炸的气氛冲破。王昌茂张着牙齿说:“毛锦鸡吃了饭我给你剐,我给刘村长也提 了两只去了,我要他一定不给你调地!” 他大声地说,大大咧咧地岔着腿,在洪大顺洪掰子的面前。 端加荣知道他从大雪里进来,火烤了,酒喝了,暖过来就要闹事了,他肯定心 想不见自己的仇人,可恰恰在这里见到了仇人,见到了最不想碰见的人。也恰恰, 端加荣心里大呼悲兮——咋就在这里让他们两个碰上了! “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不让我调地?”端加荣问。 “我就是不让你调地,不让你到二组去。我说你搬出来就是为了他,果真你就 是为了跟他在一起。” “他就给我拿了两蔸白菜来,就走的。” “这肉呢?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来的?”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个人在吃咧!”端加荣提高了嗓音。她要镇住王昌 茂,她生气,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个恶魔缠住她。为什么还给村 长去说这个?村长的口气会慢慢松的,可他这么一闹,调地不就要彻底泡汤了吗? 洪大顺不说话,洪大顺不说话是对的,吃着,还烤着腿上湿湿的裤子。他不说 话,却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占了上风,说不定会闹起事来。他不走,就可以镇住 王昌茂,至少与他形成对峙。洪大顺那么吃着,搁着酒杯,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 几杯。 “你不让村长调地,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母子三个?逼死了有你哪一点好?啊?” “老子就是不准你跟别人。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哪个想跟你,我就跟哪个拼 命!”王昌茂说。 “嘿嘿!”洪大顺笑了,主动跟王昌茂碰杯,“来,把这个干了。” 洪大顺今天拿捏得很准,没让王昌茂发炸,这样就把场面控制住了。洪大顺说 狼,他转开了话题,说端加荣你昨天让狼吓了,对王昌茂说她让狼吓病了。 “狼?”王昌茂当即脸就变乌了,说我还不是今天要到这里睡的。那是撵洪大 顺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洪大顺把酒倒进了嘴中,还只吃了个半饱就说走了。 可天黑了,本来洪大顺是可以在这里住下不走了的,这么晚的天,冰天雪地, 又出现了狼,他一个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险的。洪大顺本来就不打算走,也可以 照顾照顾端加荣母女。可王昌茂一来,就没他的位置了。 洪大顺要走,端加荣就赶紧说:“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凤家讨个歇。” 她这么说,是想让王昌茂给洪大顺做个伴。可王昌茂一听跳了起来,说:“啥?赶 我走啊?我是娃子们的爹,狼来了,我不护住她们谁来护?你野老公来护?” “不要你,这里不要你!这里我哪个都不要!”端加荣说。她打开门,要发誓 把王昌茂让出门去,让他跟洪大顺一起走。 风呼呼着灌进门来,人禁不住簌簌发抖,那是旷野深寒的雪风,带着阴森森的 气息。 “走啊,你们都走啊!”端加荣喊。 王昌茂就只好走了,两个男人都走了。端加荣给了他们一个竹子扎的火把。两 个男人举着火把,踏进雪地,火把将那条隐约的雪路照得通红。雪地里,那个火把 燃烧着,两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消失了,消失在火光的尽头。连同火光,一 起被黑暗吞噬了。 端加荣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战起来,牙齿咯咯地打架,连锅碗都没收就赶快钻进 被子里。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鬼、神、兽、妖…… 没大一会儿,就听见棚外出现了呵斥声,端加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仔细一听, 确是外头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在外头争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门缝里朝外看, 感觉到是两个人,听那声音是前夫和洪大顺,打开门,用电筒往那边一照,在雪地 里,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顺在厮打,打得雪粉纷飞,打得衣衫褴褛。端加荣看到这 个情景,就冲了出去,对两个男人大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两个男人还 是恶狠狠地踢打着,在雪地上翻滚,爬起来又打。电筒照处,两个人脸上都淌着血, 头发零乱,敞着怀,张牙舞爪,打得难解难分。 端加荣上去死死地拉着他们,想把他们拉开。后来终于把他们分开了,让他们 站在两边,两个人喘着气。端加荣又说:“你们为啥要打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啊!……快进去呀,在外头要冻死的!……” 两个男人发恶地吐着血水,捋着袖子,跟着端加荣进到了窝棚里。这两个男人, 端加荣看到洪大顺一只脚已没有了鞋子,穿着尼龙袜子站在地上,太阳穴那儿有一 道深槽,正从鲜肉那里沁出血来;王昌茂的棉袄已经破了,拉出一挂棉絮来,脖子 上她过去给织的毛线衣也拉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肮脏的球衣领。 “为什么要打!酒喝多了发酒疯是吧?!”端加荣泪水四溅,大声嚷嚷。 两个男人现在心平气和了,互相指责。王昌茂说洪大顺他在后头砸树,吓掉他 的魂哩,干脆就是拿石头砸他,他以为是狼。洪大顺说他走不快,在后头走,看到 树上有只灵猫,以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头去砸,砸下来的树叶掉到王昌茂头上 了,王昌茂就恼了,跑过来就与洪大顺打起来。 “你们都滚!都给我滚啊!”端加荣听后发起了脾气,赶他们走。 “你们这些吃多了没事干的,给我滚远点!我不要你们,都不要,一个也不要! 看见你们烦!” 端加荣不管他们衣衫鞋袜,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们往外推了。两个女儿在床 上哭着喊:“不要让爸爸走,爸爸太远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这时蹲下去,在雪地上大声地呕吐起来。 吐够了,气息奄奄地站起来对端加荣说:“好,我走,我走。让你跟掰子享福,在 这里享大福!” 王昌茂摇摇晃晃地走了。洪大顺呢?洪大顺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脚,那只掰脚, 也没给端加荣打一声招呼,抹抹额头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荣在那儿哭喊着: “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都走光了才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个人待在 这里!……” 可这时候,王昌茂又摇摇晃晃走回来了,对端加荣说:“你提醒我了,我想把 二丫小丫带走一个,这么晚了,总要有个人做伴。” 端加荣不干,说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会让她们跟你走 的。王昌茂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说是你说的嘛就留你一个,说她们跟你在这里受 的是哪门子罪啊。不饿死也得冻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说:“小丫,跟爸 爸回去,回二十五块半去。”端加荣说:“二丫小丫判给我了,与你不相干。”王 昌茂说:“你养不活的,我给你减轻负担还不行吗?你看看她们手上脚上的冻疮吧!” 端加荣说:“到你那儿冻得还狠些。”王昌茂哄着小丫,小丫竟心动了。王昌茂再 一次被挤出大门后,小丫竟哭着下了床,大喊着“爸爸,爸爸”,光着脚丫子追了 出去。端加荣气不过,追上去,给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提起来就拽回了棚子,把门 砰地关上了,任王昌茂怎么敲也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