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黑了。天暗下来了。天清似镜,一轮明月从镜子的中央垂挂下来,像一个圆 溜溜的气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买一个气球,我硬是没给买的,要三角钱, 我哪会花这么多钱给买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儿……现在小丫死了。小丫 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妈为争一口气硬拗着到这八里荒把你给弄丢了,弄没了, 你妈我该死呀!可也是他们逼的,他们把你妈逼得没了路,我想走出条路却又把你 走没了,哇嗬嗬!…… 过了鹰窝嘴。她知道过了鹰窝嘴,这狼把她引向何方呢?这狼要到哪里去呢? 这狼已经快死了,却又不死,是想把她引进狼群?这狼是不是要逃到秦岭去? 狼的眼睛盯着她时,绿莹莹的,时不时嗥叫一声。它快死了,她也快死了。这 两条生命在比着脚力,比着生命的长度,比着韧性。她拄着馒头,连镘头都背不动 了,可没有钁头不行,要打死狼;钁头还要开荒的。我是要开荒的,是不会退却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觉到前头的狼越来越慢,就从心底聚积力气, 想在这儿下手,将狼打死,或者与它搏斗一场!她这么想,当狼几近停下来时,她 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杀死你!”就挥起钁头向 狼薅去。 那狼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她,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雪粉来。 这山上哪来的雪粉,全是雪子儿,黄豆大一颗颗的雪子,像霰弹一样向端加荣 飞来,端加荣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疼痛难忍还眯住了眼睛。强行睁开眼一看,雪 子落下处,没了狼的影子。 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泪的眼睛,靠着一棵大树四下看着,终于在前头又看到 了那一双狼的眼睛。我不会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死你,替 我的女儿报仇! 在月光下,静默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浅浅的雪地…… 已经是半夜了,端加荣困得不行,头沉如石。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子的边缘,狼绕过一个大草垛。她小心跟着, 却迎面撞到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桠子,就像一束利剑朝她 刺来。要是她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哪!她暗中惊叹。走着走着, 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眼睛那儿!又躲过了,脸却不小心拉开 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狼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狼!她 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举起钁头,躲在草垛边,只等狼再转过来。 可狼没有转过来,狼不见了。 杀死那只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荣迷迷糊糊地跟着那只狼,不知不觉已走到东 方发白。狼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停地哼叫,却又时常爆发一两声凄厉悠长的怪嗥, 歪歪欲倒。端加荣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诫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 看着东边的山上露出了一线红光,端加荣在嘴里塞满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脸,可 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一看看四周,这不是 迷魂塘啊? 后面有喊她的声音,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现的。那声音她没听出是谁,逶迤在 远处,可精神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浓郁的草药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将她熏得头 闷闷的。这就是迷魂塘,有许多奇怪的草药和植物,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失踪的 ——它迷人的魂!在雪没能完全覆盖的沟坎间,那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或半枯萎的硕 大无比的虾脊兰、开口箭、八角莲、忍冬、苦参、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风。 端加荣心想这狼可有心计,把她引向这个鬼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就是借 刀杀人! 端加荣双手握着钁头,想扒开那些植物,却见植物上红烟袅袅,上面浮出一个 红衣女子。那女子驾着烟雾竟跳上她的钁头! 端加荣记起村里的采药人讲过,那都是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是在迷魂塘会遇 见红衣女子,敢情就是这个,这是人被这里的气味熏昏了,产生的幻觉!端加荣要 让自己清醒,她记得采药人说过千万别理这女子,是迷魂塘的秽物下的障子。你若 与她拼命,几天几夜会打得没完没了。最后丢了命。 她分明听见也看见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唤她,糟贱她。端加荣把钁头猛挥,想 用钁头钁死她,可钁了几下,烟雾散去,那女子依然在镘头上。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荣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来与狼拼命的,狼吃了我 的女儿,我是杀狼的,你这妖魔女子,走开些! 端加荣强令自己清醒,跟着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际迭现,有时狼就是女子, 女子就是狼。沟越走越深,雪也越来越深,而且头更昏沉,幻觉频现,林子里竟然 有野兽的骷髅在飞来飞去……这都是障子,狼下的障子,狼借了沟里的瘴气下的障 子。这沟里密不透风,这样寒冷的季节也没一丝风。她用咬嘴唇让自己清醒,再看 那狼,狼正在吃一种草藤,吃沟坎下吊挂的一种草藤。端加荣也跑向前,去抓狼吃 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马蹿人大脑,石头一样的头顿时清 醒了,扩开了。漂飞的骷髅不见了,红衣女子不见。再看那草藤,原来是钩藤子。 不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机会来了,狼没吃多少这钩藤,正倚着一块 石头喘气,身上肋骨毕现,快站立不稳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打死你——” 那一馒过去,却松松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钁头震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 可她不能放过狼。那狼从钁头下爬起来,正待再跑时,端加荣猛地扑上去,用最后 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过来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袄,牙齿进入了端加 荣的皮肉深处。一阵剧痛,可她绝不会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 掐住,狼终于松开了口,身体的挣扎踢蹬也在慢慢减弱。端加荣用一只膝盖抵住狼 的肚子,张开嘴,嗷地大叫一声,就咬住了狼的颈子,她咬住,往深处咬,死咬, 终于咬断了狼的喉咙,一股臊腥的液体冲入口中。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喊她的声音, 她用眼角看到了后头一个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顺。洪大顺拿着一把猎叉。 她依然死死咬着狼的喉管。 他们把那只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荣开垦的田边。用石头垒了一个小小 的坟,让狼垫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面,作为陪葬。端加荣在那天呼天抢地地哭着, 没谁能拉住她。端加荣拍打着雪、冰碴儿、泥土和石子掺和的坟堆,哭说着:小丫 呀,你可就守着咱们的地儿了,你就在八里荒扎下根儿了!你这小不点儿的妮子可 啥也没看啥也没吃啥也没喝跟着我托了回人生几年就去了,我该死呀!你奔着我来 投我的胎就是让我带你在这儿让狼咬一口的儿呀!…… 村长说你甭哭了,哭也没毬用了,人死不能转来,就只当少生了一个,这个也 是个超生,该罚的款你们还挂着哩,这就了啦,你们也少了笔账了。乡里会来人的, 你先搬到二组去住。 “不,我是不会搬的,除非给我调田,把田调了我就搬!” “你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长愤愤地说。 大家都骂村长是一个乌鸦嘴。正在劝端加荣搬家的时候,两天不露面的端加荣 前夫王昌茂来了,而且还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儿子王天,一大帮子人。 他们不是来跟死者告别的,是来抢人和找洪大顺打架的。他们把小丫的死迁怒于洪 大顺头上,认为端加荣是鬼迷心窍被洪大顺哄骗了到这儿来的。不过这一次他们是 连端加荣一起打的。 这伙人一来就揪住了洪大顺,把这个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个半死,当着村长的 面。又有几个围住端加荣,对她也是一阵拳打脚踢。村长去劝架,被打折了两个指 头。村长只好不管了,并且甩下一句恶话说:“都是一伙胡毬乱搞不守本分的家伙, 让你们狗咬狗。” 洪大顺被几个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时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人。说你 这个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大顺打得吐血,端 加荣怕出人命,不顾一切上去护洪大顺,说这事与他无关,要杀要剐她担了。那些 人又扑上来打她。不仅打她,并且要抢去二丫。 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儿子王天已不属于她,今天又参 与了对母亲的殴打,虽然被愤怒的李登凤拉开,但还是在一旁骂骂咧咧,完全向着 他爸那一帮子人。二丫不能给你。当他们把二丫带出窝棚时,端加荣冲上去紧紧抱 住她,忍受着那些人雨点般的拳头。 “不,你们休想把二丫带走!不!不!……” 二丫被两边的人拉得嗷嗷大叫,虽然王昌茂和那几个男将女将一起来夺,可端 加荣抱着二丫就像用铁箍扎住了桶,任由他们打击,就是不松手。 “王昌茂,这是我的娃儿,是判给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让我什么都没有了!” 王昌茂说:“让狼也把她吃掉?你这个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 的娃子玩没了!” 端加荣怎么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给二丫说:“二丫,你不 要离开妈呀!不要走!跟妈在一起!” “你们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这里!”她的头和背像被人击鼓一 样擂打,咚咚直响,可休想把她那双手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二丫,他们就让她没有栖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窝棚烧了。 他们点燃了火,他们走了。他们抢走了她们的生活用品包括那个脸盆,一把火, 就把窝棚给点着了。 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的,要你心回意转,没了路,回头乖乖地回二十五块半去。 可是不!那个赖以栖身避寒躲兽的窝棚在大火中呻吟时、缩小时、爆响时,端 加荣疯一样冲进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抢出了半背篓苞谷种铁籽白。她一 个一个把苞谷抢了出来,有烧着了的,有没烧着的,有烤熟了的,有没烤到的,有 半生半熟的。她后来一颗颗抠那还能做种的苞谷籽,她知道那些埋进土里还可以发 芽。她抢出了苞谷籽。在窝棚坍塌、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抢 出了那些做种的苞谷。她的头发和眉毛都给火烫焦了。 还有女儿,还有女儿二丫,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亲人了,还有小狗灰灰。有一个 女儿,有一条狗,有种子。端加荣笑了,抱着二丫和苞谷种,笑了,含泪笑了。她 遍体鳞伤,笑了。她站在废墟旁,青烟袅袅。那个过去有些微欢笑的简易屋棚,有 炊烟和门的屋子,透风的屋子,门口有农具和一条狗叫唤的屋子,面对着永恒寂静 和山冈的屋子,没了。那个窝棚是她一镰刀一镰刀割来的芭茅搭盖的,还有洪大顺 从家里背来的杉料,有他破篾扎的架子,有两个女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捡来压好的 边檐……现在都没了。不要紧,你们吓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这天,在两个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乡里报案的这一天,在结冰的路 上,洪大顺忽然提出来要跟她结婚算了。她是要坚持去的,去乡里,她要找到正义, 要向领导申诉。哪怕打成这个样子了,走不动了,爬也要爬到乡政府去。这个人别 人都说她有神经。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给洪大顺就走了。洪大顺又将二丫交给李登 凤,掰着腿去追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