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是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荣这个瘦丁丁的农妇要爬向十几里外 似乎从来就不见办公的无人住的乡政府,去凭说道理报案告状,她刚死了女儿,追 了两天狼,房又烧了,一无所有,噙着一辈子悲愤屈辱无处诉说流淌的泪水,要去 那个挂有××乡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义,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会去做这种傻 事的。洪大顺对李登凤说:“她呀!” 他是去拉她转来的,没有用。即使要这样,也可以歇一宿再说,再去不迟。李 登凤说端加荣是被逼得这样的,快逼疯了,你一定要拉她转来。洪大顺就是这样去 追端加荣。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头,在风中越锉越硬。你就 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低头。可这几年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刚开始,他与她认 识时,她并不是这么的,是个逆来顺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东不敢向西,要她赶 狗不敢撵鸡的驯善女人。可现在,她那几根就剩下的骨头成了铁。前几天追她,她 要与狼拼个你死我活,不顾一切了。可她战胜了狼,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就 什么都不怕……洪大顺追到大岩口时,依稀听到了夜的深处传来的救命的声音。他 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沟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荣。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洪大顺,那一夜,无论端加荣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都会 冻死,冻成一根柴火棍子。 端加荣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乡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没有办法, 她当时的冲动就是往那儿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这最后能给她一个解决问 题的地方。每次她都是这样。被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绝一百次,一千次,吃一万 次的闭门羹,她一万零一次也要往那儿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别人也 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细了。就是这么,她要往那里跑去。整个胀坠的下身 和闷痛的右腹部因为追狼而更加严重。因为结冰,走几步就会滑倒在地。那个电筒 她花去了多少电池,她不记得了。从泥土里扒出的几个钱都买了电池。没吃没喝都 买了一号电池。如今的电池寿命忒短,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红火,就朦朦胧胧了。一 步没踩稳,就摔进了深坑。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深坑里,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 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后来又冻得昏死过去,坑并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结冰 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块石头垫脚,石头全冻在冰雪下。可她也没有绝望。脚是 摔坏了,脚踝像被人砍过一样。她不停地在坑底走来走去,大喊大叫,拼命喊叫。 直到再一次昏迷……终于,她的救星来了,她预感到会有人来找她的,在她的身后, 有个人一定会出现。在她追狼即将倒在迷魂塘的时候,那个人出现过。她用她的毅 力,感动了这个人,这个人现在与她难解难分,不会坐视她一个人向危险的路途走 去。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了一丝依恋,他们快成为命运共同体。终于,她听见了唤 她的名字,一个男人。在快与死神相会的时刻,那个人,看见了她,向她伸出了一 双手。那个人终于把她拉了上去,并用自己瘦弱但还是热气腾腾的胸膛暖她,暖她 的手脚。那个人说:“加荣,你是为何哩!你何必要这样哩!你吃这样的苦不划算 哩!……”那个人捏着她的手脚,想把她捏到阳世间来,那个人说:“不就是要让 我答应吗?我应了,我应了还不成吗,回去吧,回去吧……”这个人掰着腿扶着一 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荣胜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地收获到了他,在八里荒的 荒山老林里。这也是一种耕耘。两个人伤痕累累,可她收获了最好的东西。那个人 说:“有个二、r 就行了,我不要别的了,不生也行,你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着 就不易。”她紧紧地抓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可这个人 实在,不打她,这就够了。后来她大哭起来,快到洪大顺的家了,很少流泪的她像 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窝棚!” 看到家了不知端加荣为何大哭起来,这让洪顺顷很诧异。他提醒她说:“不进去咱 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儿一样坚持要回到 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 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 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撒娇。洪大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 “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 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什么人的 话也不听,洪刘顺的也不听。她喜欢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虽然,草浪坪要 接纳她。她要守着小丫,也让小丫伴着她,在早晨和晚上,让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 身影,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在那烧毁的废墟上重新搭起了她的窝棚。依然是芭茅 为顶,依然是当地人说的千脚落地的剪夹棚样式,但对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 不会因雪厚而压坏屋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村长也送来了杉料,态度来了个一百 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新来的乡长亲自指示要解决端加荣的问题;这一次,派出所 也破天荒没罚洪大顺的款,而是只罚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头小 猪卖了才交了这个钱。一个警察去二十五块半还让王昌茂写了保证书,并且说那一 百元就算取保候审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众斗殴,行衅滋事和对前妻打骂的 话。端加荣的土地问题,乡里将派人来调查,与村里协商解决。 我就住在这儿!如果再没有前夫的骚扰,端加荣就会有安宁的生活;如果身边 有个男人,那么狼和熊又怕什么呢?八里荒能开垦出二十五块半的五亩甚至十亩, 到处是庄稼,到处是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狼和熊就不敢来了,她也不怕了。她是 这样安排自己在这儿的未来的:我买一条犊子,有牛,养几只羊,两头猪,弄一把 猎叉。灰灰也会慢慢长大,它是条猎狗。再不成,还弄条赶山狗来。种下苞谷、洋 芋、红苕、芝麻、刀豆,在窝棚四周种上葫芦和南瓜,让它们爬满棚顶。弄一张小 桌,在夕阳西下时,将小桌摆到棚门口,我、大顺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自 己种下的菜,喝一杯自己酿制的苞谷酒;过年杀一头年猪,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 当然,还可以下套子套一点与他们为害的野牲口,糟贱庄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 这儿到处是野菇、野笋、野蒜,都可以采了晒干,以备日后吃喝下酒。我与大顺都 有痨伤,经常喝点酒可以除伤痛…… 端加荣美滋滋地想着,在继续开荒中等待着乡里派来调查情况的人。 在她等了半个月,开到十九块地的时候,一个硬丁丁的乡政府办事员终于等来 了。这个人头发快掉光了,脸色青黄不接,看上去年龄并不大,却架子蛮大的,一 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像伟人一样叉着腰在八里荒的山坡上张望了一会,摸摸树, 又踩踩端加荣新垦的土地;接过洪大顺递去的烟却又怪异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洪 大顺两眼,再打量了端加荣两眼,问:“你就是那个咬死狼的女人?”然后居高临 下道:“哪个批准你们在这儿乱挖的?”端加荣感到来者不善,不是来调查她土地 要与村里协商给她调田的吗?那个人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多大年龄了?你家 里有些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跟王昌茂离婚后,发生关 系没有?你为什么要和洪大顺结婚?你的腿是怎么掰的?王昌茂找你贷了多少款, 还过没有?你们一共打过几次架?交代你的简历(确实如此)。你把与端加荣发生 男女关系的情况再重讲一遍。到现在为止一共开了多少亩荒地?是哪个同意你们在 这儿开的?村里给了你几亩地?……那人将记录稿重读一遍后,让端加荣和洪大顺 在最后写下:上述睛况属实。并在记录错了、涂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后签 字。 不对嘛,像审犯人似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我自己开荒 种一点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宽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点点。可你有什么权 利批评我在这鬼不生蛋的乱石缝里刨点土出来种庄稼呢?土是搬了许许多多的石头 从深处挖出来的,到处是鬼魂的野山里,莫非你们想把我赶走? 端加荣在忐忑中猜测着结果,她并不相信就这个阴阳怪气的人来了就完了,她 与洪大顺的结论不一样。洪大顺说,可能有麻烦呢,没吃上狐狸肉,惹了一身臊呢。 她去找村长问问情况,乡里不是来人与您协商了吗?村长说你等着吧,等着就是了。 端加荣还是要在田里搬石头。天气十分寒冷,每天早晨开垦过的田里结上了一 层冰,土垡冻得像石头,石头冻得像铁。她依然要把土和石头都刨松,然后一块一 块,一层一层垒石堰,以免日后水土流失。她垒砌的石堰就像城墙一样,就像过去 土匪的寨堡,路过的打柴人采药人看了哪个不说这石堰垒得,就像铁打的围桶荆州 城啊! 那同样是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应该是更加疹人,风就像 老虎跑过时的样子,卷起雪粉,横刀砍杀着世界。就是在这呜呜的北风中,几个人 出现在八里荒。为首的是一个乡林业站的什么头头,穿着羽绒服,后面跟着三个五 大三粗的比野人还高的巡山员。这三个人穿着迷彩服,手上拿着棍子。那个林业站 的头头来了就对端加荣和洪大顺说:“你们必须马上停止毁林开荒,从这儿搬走。” 那人指着端加荣的鼻子说:“你破坏和违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 滥伐树木,破坏地表植被。现在是法治时代,依法治国,你知道吗?要依法治你们 这些毁林开荒的农民!” 端加荣只知道天一下子黑了,这儿,这些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十几块土地将不属 于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马上搬走,不能在这儿搭建房屋。 “可不要啊!”她说,“鬼都不愿意住的地方我才来住,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她后来说:“这样吧,我不要你们调地,把我二十五块半的地拿了,抵这儿的 地,我开出的地,算村里调的行吗?”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她差一点就给那几个人 跪下了。 后来村长也赶来了。村长说:“没有办法,他们要你回到三组去,王昌茂已经 答应悔改了。这是乡里的意见。咱也没懂法没学法,以后都要好好学习呢。”又压 低声音对她说:“活祖宗。你在这儿悄悄地种悄悄地收就是了,你自己反映到乡里 去把事搞砸了嘛……”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荣面对着那些要拆掉 她第二次搭起的窝棚的人,怒吼起来。她看见那些人要用木棍撬掉她的屋顶,要卸 下她的门——门上还有被火烧过的印迹。 “你们不要动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她挣脱了村长和洪大顺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窝棚门口,手上操着她开荒的牛舌 馒,打过狼的牛舌钁,浑身颤抖着,保卫她的屋子,不让那些人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胆怯地往后退去,不敢轻举妄动, 以免那个女人的馒头落到他们头上。 那个头头说:“没判你刑,没把你抓去就不错了,你犯了这么大的法,还不配 合我们,真想逮进去吧?!”“你们判我,你们来抓!你们只要动一动我的房子, 我不要你们抓,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看!”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这儿,必须恢复这儿的植被,县里下达的硬指标!你 开的荒交给村里,开春后补种树苗……”那个穿着羽绒服的人把颈子恶狠狠地从羽 绒衣领里伸出来,暴跳如雷地说。 事情已经这么了,无可挽回了。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到天黑。那几个人一直 怀着想冲过去把端加荣按住的冲动,可是没有得逞。村长只是点头哈腰说照办,不 时喊话要洪大顺劝端加荣。村长跳着脚说:“洪大顺,就是你掰子把端加荣害了!” 端加荣说:“这与大顺无关,是我要来这儿的,与任何人无关!……”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轮满月像灯笼挂在八里荒的上空,林子像镀 了层银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烧着某种焰火。八里荒在寒冷的空气里就像白 昼。端加荣背着馒头来到了她的田头。她在小丫的小坟头坐了一会儿,积雪把她的 女儿抱在怀中。在更深处,那里有她亲手杀死咬死的狼。那是复仇。可是,在多年 前,我是个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女人,现在我可以用牙齿咬死一只狼。看看 这大半年来我与二丫挖出的土,砍出的灌丛,垒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们像一家 家房屋的山墙,衬出棱角分明的投影。这相当于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 在垒起一个村庄的雏形……我这么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不,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 开出一片未来的生活,我就是要赌一口气,就是要做给人看看,我端加荣不仅仅是 男人手上的一样农具,用时捏在手上,不用时扔在墙角里……可我为了争这口气, 现在,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将白费了,田将不成为我的,为了争这口气,小丫也付 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为这块自己开垦的土地会成为我幸福的归宿,它却成了比过 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坟墓。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给他们,不能把我 的劳动拱手让给他们。这是我的血汗换来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我不可能就这么轻 易地交他们手上! 一股愤怒的激情在这寂静寒冷的夜晚越烧越旺,她忽然操起钁头,朝那坚实的 石堰刨去。又是刨着,又是撬着,那些石头纷纷向坡下滚去,土石纷飞。她大声地 吼叫着,像一匹母兽发出的沉痛的号叫,像是恫吓和申诉,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就这么,她像疯了一样毁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浑身发抖,同时喊叫道:“不给你 们!不给你们!” 阒寒、高远的夜空里全是她可怕的喊声,那声音一直震荡到远处的森林和山谷, 叩击着满天冰凉的星星。 当洪大顺打着火把寻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毁灭着她的“工程”。她在月 光下像一个荒林中的女妖,披头散发,猛烈地与石头和土地对抗,钁头在石头上进 射出一串串火星,好像她在与整个世界战斗。 “加荣,别!你在干什么呀!别这样!”洪大顺喊道。 她无法停下来,她,端加荣,这个孱弱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一架毁灭世界的机器。 可是,他也看到了这个女人瘦小的身体中所散发的能量,同样让他震惊。“不给他 们!不给他们!”——那团愤懑狂乱的影子在他走近时,在手上火把卷燃的火光中, 越来越长,越来越大。那拒绝的吼声在这片荒凉的深夜石坡上,就像是阴魂的呼号, 被带向月光的深处,变成了山峰和传说。 大约过了一年以后的某一个春天,万物花开的时候,端加荣穿着整齐的、漂亮 的服装来到了这儿;有人看见了她,出现在八里荒。这一年,有传言说,有人看见 端加荣和洪大顺在十堰市开了一个副食商店,就在火车站不远。八里荒的这个窝棚 并没有拆掉,倒是成了采药人和牧羊人躲雨避风的极好的地方。不过那片毁弃的田 地已新种上了树,是一种长势十分凶猛的笔直的日本落叶松。这松树的叶子连羊都 不吃,吃了会浑身浮肿,甚至死亡。有人看见端加荣在她小女儿小丫的坟前扯着草, 并且挂上了一串彩色的气球,气球就系在一棵小树上。她还烧了一个塑料的好像是 汽车的玩具,并且供上了果冻、糖果、娃哈哈酸酸乳等一堆吃食。当然,还有一双 漂亮的翻毛皮鞋。那可是真正的皮鞋。 春天在八里荒充满芬芳,银莲花、报春花、驴蹄草花,花葶高挑娇嫩,就像孩 童。就像孩童的身子,散发出浓香、郁香和清香。有人看见端加荣一个人在这里悄 悄地哭泣着,抬起头来,站起来,她胖多了,脸色也有了红润。 就是这一次,听说她将洪大顺的爹妈,也接去了十堰。 她在更远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