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转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么也穿不住了,草木渐渐郁郁葱葱 起来,鸟儿们欢快地四处窜着,活蹦得很。 自春节那次后,罗曼娟便不给项海端馄饨、鸡汤什么的,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 项海晓得她的心思,是想让自己先开口。可项海心里犹犹豫豫——“惊梦”都唱完 了,这出戏接下去该怎么唱呢?项海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便一直拖着。觉得说什么 都不好,做什么都不合适。这么拖着拖着,渐渐地,便僵了。两人偶尔在楼道里遇 见,想做得亲切些,觉得没到那个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气。自己看着 都假得很。到后来,反比陌生人更拘谨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没什么辅垫,就这么断了。 罗曼娟把紫色胸针还给项海。项海想让她留着,又不知该怎么说,便收下了。 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个不停。 罗曼娟说:“项老师,别人给我介绍了个男人。在证券公司当会计。” 项海先是一愣,随即不住点头:“蛮好蛮好。现在股市好,证券公司肯定赚钱。 蛮好蛮好。” 罗曼娟摇了摇头,说:“好不好都没什么,关键是人蛮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项老师,我就是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啊。”话一出口,只觉得声音有些喑哑, 竟似要落下泪来。她瞥到项海干干净净的袖口,没有一丝瑕疵。她想,这个男人把 自己料理得这样周全,他哪里是要找个过日子的女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暗怪 自己竟到现在才弄明白。茶几上那束百合,开得袅袅婷婷,弄得满屋子都是沁人的 清香,幽幽的,一点点地散开来。阳光从窗外直透进来,落在地板上——这间屋子, 似是腾在云雾中,泛着光,看不甚清。罗曼娟想起家里的阳台上还吊着咸肉、香肠, 天气潮热,已长了白白的霉点——“项老师,我走了——”她几乎说不下去,低下 头,转身走了。 项海手里握着那枚紫色胸针,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他想叫住她。 但随即又想:叫住她又能怎样呢?项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觉得终究不是 一样的。项海琢磨着她那句“过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惭愧,隐隐又有些鄙夷。也 不晓得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吃口香糖的男生给项海送来一箱葡萄,正宗马陆葡萄,说是他大伯家里种的。 项海拒绝不过,只得收下了。他留男生吃饭,男生说还有事,不了。临走前,男生 向项海提及学校下一季度排戏的事,想让项海求求白校长,看是否能让他演个角色。 项海听了一怔。男生神情坦坦荡荡,项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有机会看看。男生 匆匆走了。项海瞥见那箱葡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项忆君调至总经办。调令下来,同事们都半开玩笑地说:“项忆君你高 升了,以后可不能忘了我们啊。”项忆君谦逊地说:“这哪是高升啊,不过是换个 岗位。”整理东西时,对面的丁美美一声不吭。项忆君对她道:“美美,有空我来 跟你学跳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该这么说。果然,丁美美嘴角一撇,道: “学跳舞干什么呀,我还想跟你学唱戏呢。” 项忆君有些窘,笑笑,没说话。三月间,海关举行了一次戏曲演唱比赛_ 其实 是投谭总所好。项忆君和谭总合作了一段《西厢记》,谭总演张生,项忆君演红娘, 拿了第一名。拿奖时,谭总笑眯眯地对项忆君说:“和你唱戏挺过瘾的,可惜你在 一线工作,要不然就能常常过把瘾了。”项忆君一笑,说:“那您就把我调到机关 来呀。”——其实依着她平常的脾性,这句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 怎么了,一张嘴,便说了出来。谭总朝她看了两眼,也笑了笑。 项忆君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瞥见众人的神情,便想到他们当初背后嘀咕丁 美美的情形——现在该换成她了。项忆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 从未想过唱戏会有这样的效果,很错愕了,而这也并非她所期盼的。心里别别扭扭, 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想这世上的事真是难捉摸,不像戏台上' 总是那些才子佳人因 果报应的套路。现实其实比演戏要复杂得多,奇怪得多。 毛安从成都给她发来一张照片——他穿着戏服站在阳台上,摆了个造型,身后 隐隐看得见一排排的小房子。毛安说,这套戏服是在一家小店买的,才一百多块钱, 没想到成都还有卖这个!——“留作纪念吧。”邮件末尾,他这么对项忆君说。项 忆君对着照片端详半天,想,不晓得是谁给他拍的,莫非是个水灵灵的成都姑娘? 项忆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阵子学戏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分。 白文礼被确诊为喉癌。住院接受治疗。项海去医院看他,他刚做完化疗不久, 身体虚弱得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项海叮嘱他好生休息,说等他好了,就陪他 唱一出《群英会》,师兄弟俩好好地演一回,就像当初刚学戏那阵。 白文礼艰难地笑笑,说:“怕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项海皱起眉头,说:“你讲这个话很没有道理。现在医学这么昌明,换个肝换 个心都不在话下,还怕你这点小病?你要鼓起劲来,要是连你自己都没信心了,那 真是大罗神仙也没用了。”项海故意作出很气愤的模样,瞥见他憔悴的面容,不禁 暗暗伤心。 白文礼望向窗外,半晌,说:“师兄,别看我这些年风风光光,其实我还是更 喜欢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过去那样,和你一起唱戏。真的。” 项海叹了口气,点头说:“我也是。” 白文礼忽道:“师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项海说:“不止,都 快二十三年了。”白文礼又道:“她走的时候,也就和忆君现在差不多大吧?”项 海嗯了一声;说:“差不多。” 白文礼接下去便不说话了,躺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里 竟轻轻唱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 胭脂杏花红——”声音越唱越低,到最后已是轻不可闻,如同梦呓。 项海静静听着,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碎花袄子青布裤,眼睛笑得 弯成月牙儿。清晨,第一抹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阳光 一样灿烂。项海想着想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 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从医院回到家,项海在楼下遇到五楼的赌博少年。少年叫了声“项老师”,项 海嗯了一声,正要上楼,少年又道:“项老师,跟您借点钱行吗?” 项海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他:“什么?” 少年瘦长的脸庞浮上一丝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这么说吧,柳梦梅 想问杜丽娘借点钱。您听明白了吗?” 项海听了,浑身一震:“你——” 少年嘿嘿一笑,说:“不用很多,给个三万块就行。您把钱给我,我马上就回 家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的聊天记录给删了。您要是不给,我也没办法,反正早晚被那 些高利贷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上,再注上姓名地址,让 您临老了也红一把。”少年讲话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节奏控制得不错,颇有 京白的韵味。 项海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眼前一黑,差点要晕过去。 “原来是你——你、你怎么能——”项海说不下去,牙齿在发抖,整个身子都 在发抖。他惊恐地望着少年,简直不敢相信。 少年又是一笑。“三万块钱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儿在海关工作,效益一定不错 ——项老师,我听说楼下那个女的要结婚了,是吧?其实我老早就晓得您不会和她 来真的。您是当自己在戏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亲结婚,戏就结束了, 所以您也结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过去,您就是风流才子、老克 勒,那女的只不过是弄堂里的大妈——我下午还有事,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 时候给钱,啊?我要现钞,别转账什么的。”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 项海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傻了似的。 秋去冬来。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赵西林打来电话,项忆君只当又是约自己打牌,没等他说话,便道:“我没空。” 赵西林接着说:“我想约你一块儿去看昆剧电影,刚上映的,《牡丹亭》。” 项忆君愣了愣,同意了。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七成倒是年轻人。这部影片宣传力度极大,电视、报纸、 杂志,铺天盖地的,一夜间红遍申城。 大屏幕上,青春靓丽的杜丽娘来到花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 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项忆君耳边响起父亲项海唱的《牡丹亭》。不知为什么,她竟觉得,两人唱的, 好像不是一个《牡丹亭》。这个杜丽娘和那个杜丽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项忆君不 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汤显祖写的本子,哪里会不一样了? 项忆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晓得他会不会去看这部电影?想到他唱《牡丹亭》 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项忆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人人都 可以唱《牡丹亭》,项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礼,还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 的《牡丹亭》却又不尽相同。“游园”时,各人心里怎么想,“杜丽娘”便是什么 样。是良辰美景,还是断井颓垣,只凭自己的心。又或许,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 是那人的断井颓垣。 看完电影出来,赵西林说:“蛮好蛮好——原来戏还蛮好听的。” 项忆君知道他刚才在电影院里睡着了,不说破,只笑了笑。赵西林又道:“以 后有好看的戏,我们再来看。”项忆君还是笑笑。 一路上,项忆君都在想该怎么提出分手。快到车站时,赵西林忽道:“你教我 唱戏怎么样?”项忆君听了一愣。 赵西林飞快地说:“我晓得我这个人是老粗,只会打牌,高雅艺术一点也不懂。 不过我这个人很虚心,又好学,脑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学会——你 肯不肯教我?”他望着项忆君,竟似有些紧张。 “嗯——”项忆君有些手足无措了,分手的话已经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来。她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嗯,好一不过你嗓子不是很好,这 个,有点沙,只能唱老生——” 项忆君说完,一抬头,瞥见对面高楼的楼顶上,巨大的宽幅屏幕在放《牡丹亭 》的宣传片——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一个妙龄古装女子踱着碎步走着,袅袅婷婷, 镜头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无数人抬头看。一时间,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荡着幽婉凄转的唱腔,像层薄薄 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随风轻轻摆着、摆着,这边扬起一些,那边又落下去。柔 柔地,一点一点地,似波纹般,微微漾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