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一座接近山顶的大宅。 与周围圣诞彩灯闪闪发光的邻宅相比,这座连门灯都不亮的房子就显得无精打 采。 康妮从锁孔中拔出钥匙,用力推开两扇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门。杰瑞冷不丁地挣 脱了康妮的搀扶,一步跨进大门。他动作准确快捷地按下了门边墙上的开关。门厅、 客厅霎时灯火通明。 约一百多英尺的玄关,居然是中式装饰。与门厅相通的衣帽间门,用了两扇中 式窗花。精工镶嵌着螺钿的檀木穿衣镜斜立在右前方。门边中式条案上,一匹引颈 长嘶的青铜烈马腾空欲飞。墙上挂着一把做工不俗的中式折扇,几枝洒脱的墨竹在 香槟色的绢丝扇面上迎风摇曳。 拾级踏进客厅,扑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灰。所有的家具都被一张张银灰色的纺织 品覆盖着。水晶吊灯的铜杆与天花板之间,已经织上了半张蛛网。屋子里弥漫着地 毯与灰尘混合的浊气。 这是很久没人居住的家。 康妮像后花园枝头上跳来跳去的斑鸠,东奔西跑地推开一扇扇窗户,“啪啪” 地按亮每一间屋子的灯…… 来自太平洋上初冬的季风,牵着温润的水汽,一路欢笑着从山顶向敞开的窗口 飞奔而来。白色的窗幔在夜风中翻卷飘舞,宛如婚礼舞会上新娘的纱裙。 中半岛山顶的风,带着北加州阳光的馨香,带着太平洋浪花的清朗,在每一间 屋子里游走穿行。杰瑞张开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道出一句:“回家了!” 康妮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家园家园,甜蜜的家园……”康妮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打开了燃气炉的温控 器。掺些铁锈气味的暖风从中央空调的风孔里涌进屋子。她掀起一张张盖在家具上 的苫布——潮水退去,海岸上出现了一座座美丽的礁石。我看到了客厅中象牙色提 花织锦的欧洲古典式沙发。落地灯的彩色蒂芙妮灯罩下,亭亭玉立着一位娇羞的少 女青铜雕像。她手臂上挽一篮水果,右手正把一粒樱桃送向唇边。沙发中间的茶几, 是一只四角包了铜饰的中式箱子,正面开箱处一片刻着如意纹图案的圆形铜饰,上 面挂着一把老式元宝锁。 康妮说,这是杰瑞夫妇去泰国旅行时,从一个旧货市场上淘来的。 我端详着这只和我一样漂流异邦的古老箱子说:“如果这是件真古董,可以再 买栋这样的房子了。”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康妮掀起最后一块苫布,那是一只放在窗下的斯坦威 三角钢琴,“只要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给我们白宫也不换。是不是,Honey ?” 不知什么时候,杰瑞已经双手扶着一只铝质轻型助步器站到了钢琴边。他怎么 突然变了个人?是一条在干涸的泥沼里久久挣扎的鱼,忽然回到了江河,欢天喜地 地拥抱着江河的自由与快乐。 康妮把高大的杰瑞按到琴凳上,“弹支曲子吧,Honey.”她向我得意地扬了扬 眉梢,“准备好鲜花了吗?你一定会向我们的天才演奏家献花的!” 杰瑞顺从地坐下,向康妮和我傻傻地笑笑。 忽然,那双长着老年斑的、枯瘦的手,在琴键上轻快流畅地跳动飞舞起来,没 有一丝的犹豫和停顿。我来不及弄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听到他的指尖下山 风呼啸、江河奔涌。忽而风轻云淡,忽而月光如水。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悲喜,竟可 以用指尖来一吐为快。他为此神采飞扬,连颈项、耳轮都一阵阵发红起来。不过, 听得出他已经无法完成一支完整的乐曲。像一张受损的光盘,放不出完美的音响。 肖邦的“马祖卡舞曲”刚弹几段,立即变成了贝多芬的“月光”。刚刚走进舒伯特 多情遣绻的“小夜曲”,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又风烟滚滚地杀将上来。他的指 法极其娴熟。童年与少年时代受到的良好训练,可能是大脑皮质中尚未完全缺失的 远程记忆。 “肌肉也是有记忆的。”康妮兴奋地拍拍我的手背,“即使几十年不游泳,不 骑车,不开手排挡汽车,一旦进入规定情境,一切都会下意识地恢复。” 当我和康妮为他的演奏鼓掌欢呼时,杰瑞的双手忽然重重地按在琴键上。斯坦 威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之后,杰瑞猛地站了起来。 “杰瑞?”康妮过去搀扶。他拨开了康妮的手,自己扶着助步器径直走向了客 厅旁的家庭间。 客厅是专供接待客人用的,家庭间只属于主人和他的家人。它包容着每一个家 庭最个人化的隐私;只有最亲近的亲友,才可以走进这个属于主人自己的世界。 杰瑞准确无误地按下一个电钮。轻捷的马达声中,一面对角线约100 英寸的大 银幕从天花板上徐徐落下。 他拿起遥控器,熟练地开启了悬挂在屋顶的三头投影机。倚墙排开的家庭影视 中心旋即亮起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他不假思索地从书架上取出一盘录像带,塞进 了录像机。 一幅幅茶色与白色相间的画面上,五六岁的杰瑞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与年轻 的母亲并肩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魁梧的父亲微俯下身,左手为母子俩翻着乐谱, 右手在头顶打着节拍。小男孩倾身向前,专注地紧盯着琴谱。琴凳下晃着一对穿白 袜子、黑皮鞋的孩子脚,它们还够不到铜制的钢琴踏板。 茶色的画面换成了黑白色。五六岁的小男孩长成了十几岁的英俊少年。杰瑞一 家骑着自行车在康涅狄格的乡村公路上飞驰。波涛起伏的麦浪。田野上徜徉的牛群 摇起尾巴驱赶牛虻。橡树下一排排白色的蜂房中掠过养蜂人忙碌的身影。杰瑞对阳 光下闪闪发亮的圆柱形金属谷仓高喊着什么,全家人爆起一片欢笑声。 下面应该是杰瑞在康奈尔的大学时代。 姹紫嫣红的初夏校园,阳光在绿荫中追逐跳跃。身着博士长袍的杰瑞与年轻学 子们兴高采烈地穿过林荫道,拾级走向毕业典礼的会堂。杰瑞忽然指着远方欢叫。 同学们举目远眺,一道彩虹高悬天际,彩虹下是校园里飞流不息的瀑布。 星空下银波粼粼的旧金山海湾。灯火璀璨的豪华游轮艇上,公司正在为研发部 的精英们举行庆功酒会。杰瑞向每一位敬酒的同事举杯,笑容真诚而谦和。岁月在 阳光男孩圆润的双颊上凿下了棱角,眉宇间是男子汉的自信和坚毅。 墨西哥度假胜地坎昆。红珊瑚一样鲜艳的夕阳。杰瑞在暮色宁静的沙滩上,牵 着蹒跚学步的女儿小伊莲娜。年轻的妻子追上几步,递给女儿一只插着吸管的椰子。 小姑娘喝了几口,把椰子递给爸爸,椰子又从丈夫手中传给了妻子。被三双手传递 的椰子,盛满美满家庭的幸福与爱情。 画面上的杰瑞怎么忽然老了? 旧金山机场的候机大厅。栗色卷发中爬满银丝的杰瑞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向女 儿一家挥手告别。他的手臂似乎很重,似乎他没有力气挥动自己的臂膀。突然,和 当年坐在琴旁的小杰瑞酷肖的男孩儿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向杰瑞飞奔而来。 杰瑞俯下身,张开双臂,把孩子小小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孩子的脸埋在外祖 父肩头,轻声呢喃着:“外公,我爱你。” 镜头上没有杰瑞面部的特写,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双肩在一起一伏地 抽动。 不知什么时候起,银幕上已经没有了光亮。家庭间里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映着杰瑞苍老的身影。 他取出录像带,把它慢慢装进一只银色缎面盒子里。然后双手捧起它,交给向 他走来的康妮:“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康妮扑进杰瑞怀里。她的脸深深埋在丈夫胸前,久久不曾抬起。 杰瑞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把自己生命中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和辉煌,都放进了 这只小小的盒子里,托付给了这个和他一样有过美丽年华的娇小女人…… 我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轻声道了句“对不起”,我推门走了出去。 “妈,我到家了。你在哪儿?谁在家吃饭了?”女儿的电话。 “一对路过的美国老夫妇。” “什么?!”琳达的口气,俨然是飞碟降在了我家后院,“妈,你疯了吗?” “闭嘴!你是中国人。中国女孩不许和妈妈这么说话!” “我说的真话。怎么随便就招待人吃饭,还是一对从来不认识的老头儿老太太? 万一出点事儿,要负多大的法律责任呀!” 又是法律责任。 来美国近二十年,分分秒秒接受的都是“法”的濡染。 刚到美国,提前移民来的中国人就告诫我:看到有人跌倒,马上打急救电话, 绝不可去搀扶。万一出差池,亲属可能会把你告上法庭;因为说不清是不是你让他 跌伤或致残。 一位朋友的女儿,当上一家连锁百货公司售货员。新员工接受培训时被告之, 如有人在商店中跌倒或出事,本店员工要尽量回避,佯装不闻不睹。免得日后上庭 作证,成为公司要赔偿损失的目击证人。 我深深知道,法律是一个文明制度的安身立命之本。多少国家法制松弛,以至 贪腐横行,百弊丛生,迟早会将一个国家拖入灭顶之灾。然而,对于我这个来自东 方古老中国的移民,法律有时是一枚楔进神经中的尖钉,锥心刺骨地疼痛。我一次 次在情感与法律的峭壁之间行走,怀着无力飞出头上那一线蓝天的迷茫与怅惘。 接完电话,重新回到客厅,我对他俩说,我马上回去为他们载轮椅,顶多十分 钟左右就回来。 “不,你把我们也带下山吧。”康妮说,“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别处。” “别处?这么晚了。”知道问得有些不礼貌,但话已脱口而出。 康妮支吾其辞地嘟囔了一句,便去搀扶杰瑞。杰瑞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 肯站起来。 康妮坐到杰瑞身边,扶着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大半天,“听话, 等会儿带你去MACY‘S (一家大连锁百货公司)。不是要送你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 背心,一双最最舒服的软底毡鞋吗?现在才八点。圣诞期间,商店每天晚上都十二 点才关门……” 真要去MACY‘S ?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非今晚上拖老先生下山? 康妮为杰瑞换上一双厚袜子,一双小羊皮船形鞋,套上一件羊毛短大衣。自己 则仍是那件薄薄的羊绒衫。她紧了紧砖红色的披肩,一手抱着缎面盒子,一手搀扶 着杰瑞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