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刚打开车库门,琳达应声跑了出来。 “能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康妮指了指杰瑞。 我趁机走进厨房,冲洗着晚餐的盘盏。女儿把冲过的盘碗一只只插进洗碗机, “他们不是住山上吗,怎么又来这儿了?” “那个家好像挺久没人住了。老先生有阿尔茨海默症……” “多大年纪了?” “七十多吧。” “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有老年痴呆症!山上有家,偏这么晚了往外跑,你不觉 得这事儿怪怪的?” 女儿越说越有理,我越听越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三言两语 又道不明故事的来龙去脉,只能敛气屏声。 蓦地,客厅里传来一声杰瑞的低吼:“不,不去——” 我和琳达闻声跑去。 “杰瑞,怎么能这样?”康妮不再叫他甜心和宝贝儿。看得出,她着急了。康 妮上前去拽杰瑞的胳膊,想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 杰瑞的脸涨得通红,颈上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沙发的扶手, “不,我不去!就不去那个鬼地方——”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康妮要把杰瑞带到哪儿去?在山上一直神采奕奕的杰瑞, 为什么现在又判若两人?康妮带他去什么“鬼地方”,让杰瑞视如虎穴狼巢? “怎么回事,康妮?我觉得,还是应该把你们送上山。刚才在家里,杰瑞多开 心啊!为什么非把他带出去呢?” “不,不行。”从眼睛里,我看到她有难于启齿的隐情,“我必须带他走。” 她拼命摇着头。 杰瑞仍是钉子似的铆在沙发里,认定那是能让他逃离苦海的诺亚方舟。康妮又 一次伸手去拉他的时候,女儿走上前去。 “别拽他。”琳达轻轻拍拍康妮的肩膀,“这年纪的人,骨质疏松,很容易骨 折。再说,他情绪这么激动,对心脏、对脑血管都不好。妈,麻烦你去拿一块热毛 巾。”她礼貌地、不容置疑地向我下达着指令,俨然主刀医生示意护士递止血钳什 么的。 我言听计从。 女儿接过毛巾,一点点地替杰瑞拭去脸上颈上的汗水。又握住他的手,轻轻地 在几个穴位处按摩着,“别担心,放松,放松……” 我从不知道女儿的声音还能这样轻柔。还以为这丫头天生一个小强盗婆呢! 那双抓住沙发扶手的手,慢慢松开了。 “来,握握手吧,我叫琳达,伊雅的女儿。我已经知道你叫杰瑞。杰瑞太太的 名字叫……”女儿歪头顿了一下,“叫康妮,对吧?” 女儿把手伸向康妮,“很高兴认识你,康妮。”她小声对康妮说,“我们能不 能到家庭间去说几句话?” 康妮点点头,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 “妈,你别离开,照顾好杰瑞。”女儿又和颜悦色地问杰瑞道:“你要不要喝 杯热牛奶?可以镇定一下情绪的。” 杰瑞垂下眼皮,摇摇头。“我不去那个鬼地方……”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这句 自言自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和狂躁。 不一会儿,我听到琳达好像在打电话。当康妮回到了客厅后,女儿又把我叫了 过去。 “他们是中半岛疗养院的。”琳达平静地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康妮说的?” “没看见他们都戴了一只金属手镯吗?” “那不是情侣镯吗?” 女儿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脸,大笑道:“情侣镯?老妈挺时尚嘛!” 琳达说,她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手腕上的金属镯。她认得它们,因为眼科学院的 学生常去养老院做义工。那儿的老人腕上都有金属镯、塑胶镯或尼龙镯,上面写着 养老院的电话、老人的姓名和血型,便于意外发生时迅速抢救。 “康妮为什么不早说呢?”我弄不懂。 “要不是我认出了她的手镯,她也不会主动说的。无可厚非,谁没点儿隐私? 人都有自尊心嘛。” “住养老院也算隐私?这有什么伤自尊的?”我更不懂了。 “因为养老院不准假,她和杰瑞是偷偷溜出来的,所以死咬着不肯说。现在养 老院还不知他俩的去向呢。” “丢了两个大活人,养老院不得急死?”我摘下挂在墙上的汽车钥匙,“现在 就送他们回去吧?你开车载他俩,我的车装轮椅。” “别急。”她又把我手中的钥匙挂了回去。“我已经给中半岛养老院打了电话, 还是由他们来接比较好。哎——别这么看着我。我事先征求过康妮的意见,她同意 了,我才打电话的。” “还是咱俩开车去吧。这么近的路,何必兴师动众的?” “杰瑞的牛脾气,你没看见吗?万一骨折了、发心脏病或中风了,后果不堪设 想。你不愿意天天出庭吧……”琳达说得不动声色,水波不兴。我已经索然气尽, 无言以对,默默地离开厨房,走进后花园里。 起风了。落叶如一群归巢的鸟儿,在两株高大的香樟树间飞翔,又无奈地落在 地上。我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臂,想拉开玻璃门回客厅。看到蜷缩在沙发里的杰瑞, 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门把上。我害怕亲眼看到杰瑞不愿离去的挣扎。 一阵警车的呼啸在巷口响起,飞旋的红蓝两色警灯从花园墙外掠过。几声猛兽 嘶吼般的刹车声从心口辗过,在我家门口戛然而止。 我冲进客厅,推开玄关里临街的大门。 两辆白色的警车和一辆白色的养老院厢形车已匍匐在门前的玉兰树下。打着强 光的车灯,让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张张熟悉和不熟悉的邻居面孔,在拉开的窗 帘后晃动。我想象得出他们的惊恐和好奇。 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走出警车。 厢型车的门也开了,出来的是三位穿白大衣的养老院工作人员。 “这儿是金色大街62729 号?”一个粗壮的黑人警察走过来,对照手中掌上电 脑显示的地址,望了一眼大门边的门牌号,“请问,谁是伊雅·郑女士?” “我就是。”我用身体挡住大门,“养老院接人,警察来干什么?” “养老院的人无权进入私宅——万一主人不允许的话。”黑人警察解释得很流 利。 “警察就有权任意进入公民住宅吗?如果主人也不允许的话。”我把“公民” 二字说得很重。本来嘛,两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犯得着四名彪形大汉全副武装? “公民有义务帮助警察执行公务。执行公务时,警察有权进入任何他们认为应 该进入的地方。”他笑容可掬,答话句句似枪膛里的子弹。 “这又是九一一以后的新规定吧?九一一之后,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无冕之王嘛! 可以任意拦截行人,搜查车辆,窃听电话,任意进入你们想进入的任何地方!你们 是这个自由之邦人权之邦的擎天柱吧?”我知道自己无的放矢。眼前不过是几个尽 职养家的警察,跟他们说这些,不是神经有毛病吗? 黑人警察在家准是个模范丈夫,一点不恼地笑着对我说:“这话你应该打电话 跟布什总统说。我们吃官粮,办公干。养老院向我们报了警。我们出动近十名警员, 找遍密尔布瑞的商店、电影院、餐馆、图书馆。我们尽心尽力了。在杰瑞家,我们 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听你女儿说,那时候他们正在你家吃晚餐呢?” 他身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警察嚼着口香糖,笑吟吟地问:“我们就问一句, 那对儿小情人是不是在你家?” “他们不叫小情人,叫杰瑞·布朗和康妮·赛米尔!”我大声喊着,声音有些 发抖。 “那就对喽!来呀!”“金发碧眼”快乐得像去参加什么派对,向身后的两个 伙伴打了一个响指,“进去,有请杰瑞和康妮!” “你们顶多一个警察进去就够了,让他们先走。”我指指三个穿白衣服的人。 “对不起,郑女士。”黑人警察像是他们的头目,“九一一之后的新规定。不 管执行什么公务,必须有两辆以上的警车,两个以上的警察。” “对不起,纳税人太孤陋寡闻了!”我对消失在门里的背影喊了一句。 “不——,我不去那个鬼地方!”伴着一阵纷沓的脚步,我听到杰瑞的呼叫不 是怒吼,而是凄惨的呼号了。 杰瑞被“金发碧眼”和黑人警察架着,从门里拖了出来。头发蓬乱、满脸泪痕 的康妮跟在后面。 从窗帘后闪出的面孔已陆陆续续出现在门口的玉兰树下。喜欢看热闹,喜欢窥 探他人的幸或不幸,无论蓝眼或黑眼睛,人同此心。只不过有些眼睛装得绅士一点 而已。 杰瑞被拖向了厢型车。 在接近车的一刹,他突然猛地扭转身,目光越过穿黑色警服的肩头,从看热闹 邻居的缝隙中,找到了我。 他大概不记得我的名字,但认得我的面孔。他一定记得是我曾经把他送回了梦 牵魂绕的家。他的浑浊的、灰蓝色的眼睛,远远地盯着我,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他的嘴唇抖动着、嗫嚅着。突然,一声摧肝裂胆的呼叫响彻小巷夜空:“带我回家 吧!Please!Please!Please!” 他一连请求了三次。 记得电影《辛德勒名单》里,一位怀抱婴儿的母亲,向刽子手发出过这肝肠寸 断的哀号。此后,年轻母亲的声音同杰瑞那悲凉凄切的呼号交叠在一起,不时会在 我的梦中响起。 我不知自己怎么冲过去,抓住了警察的手腕,“放了他,放了他,让我送他们 回家!” 一只大巴掌“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金发碧眼”把一副银闪闪的手铐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Honey , 请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一双臂膀从背后抱住了我,女儿在耳边轻声劝道:“妈,冷静点儿。杰瑞送进 养老院,是有合同的。人家执行合同就是执法呢。” “哐当”。车门关上了。 杰瑞的呼叫,康妮的泪水,都被厚重的车门关进了车厢里。两辆警车开路,厢 型车尾随其后,一路呼啸着开出路口。 还没等我进门,车又调头停在玉兰树下。 康妮被警车上下来的“金发碧眼”陪着,向我走过来。 “伊雅,对不起。录像带还在你车里。”康妮用手背拭着颊上的泪水,“都是 我不好,给你惹了这么多的麻烦。真对不起。” 身后响起“金发碧眼”无忧无虑的笑声:“你这可是第三次啦,小美人儿!别 让我第四次把你捉拿归案哟。” 我为康妮取来了她的录像带。这对老人的冒险逃离,为这份圣诞礼物增添了一 笔凄美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