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诞节前几天,我和女儿在家彻底做了次大扫除。琳达爬上爬下,给房屋和树 丛都装上了一串串彩灯。她还买了只马鹿拉雪橇的灯饰放在门前的草地上。我们一 块儿买了株不大不小的圣诞树,两盆活力四射的圣诞红。家里有了它们,立即有了 喜气和笑容。 约好平安夜在妹妹家参加派对。出发前半小时,接到康妮一个电话。她向我们 全家表示圣诞的祝福,又一再为那天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杰瑞身体怎么样?”对老先生的夜半急诊,我至今心有余悸。 “他还好。只是……越来越像小孩,越来越离不开人。身边老得有人陪他说话、 陪他看电视、散步……我们这儿不可能是一对一的服务。住进来的人,不少是智障、 残障、失聪失语,相互之间没法子交流……” “他不是有你吗?看你们比年轻夫妻都恩爱,我都羡慕呢。” 她笑起来,“谢谢你这么说。杰瑞是我的大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保护他。” “杰瑞的女儿圣诞节不来看看父亲吗?” “听说,她会来这儿过元旦。她们一家人都会过来。” “你们总算能一块儿回家住些天了。杰瑞可以弹琴,玩儿他的投影机;说不定, 还可以跟外孙打游戏机呢。”我真的为杰瑞高兴,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哪怕只是短 短的几天。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沉吟片刻,才又听到康妮说:“伊莲娜不喜欢我。她不喜 欢任何女人接近杰瑞。” 不必再问为什么。也不想去揣度杰瑞的女儿。人的隐私有时是隐痛。 此后一个多月,我再没与这对老人来往。养老院的日子,想必与每天的日出日 落一样循环往复,平淡无奇。想必他们对未来也不抱有太多奢求。每日能在一起相 守,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做做老顽童的游戏,就是他们珍宝一样捧在手中的幸福 了。 春节时,丈夫回来休假。向他谈及杰瑞和康妮,他觉得不可思议地张大着嘴: “杰瑞?就是那个杰瑞·布朗?” “当然是杰瑞·布朗。还肯定是从你们公司退休的,研发部的高级工程师。” “什么?”他愈发惊异起来,还有点儿兴奋,“你是说,你去过杰瑞·布朗的 家,他还在咱家吃过饭?” “大惊小怪啥?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似的!” 他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杰瑞·布朗是我们公司的英雄,大功臣!知道 吗?制造八寸晶片的机器,就是杰瑞主持研发的。光这项发明给公司创造的财富, 就够养活全体员工好几辈子。直到今天,公司的产品博物馆里,还挂着他的大照片 ;那份儿英俊睿智、才思敏捷,那份儿博大谦和、磊落光明……” “那是耶稣还是释迦牟尼呀?”我笑着打断他。 “说正经的,别打岔!”他认真地瞪大眼睛,“公司员工就是叫不出董事长、 总经理的名字,也都忘不了杰瑞·布朗。” 丈夫回中国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我介绍叫格罗丽雅 ·格林,是康妮·赛米尔的律师。 “康妮又惹什么祸了?”我一惊,“不会是又带杰瑞出去了吧?”真是这样, 这小老太太可够勇敢浪漫的。 “不,不是。”女律师笑笑说,“是个挺长的故事。我们能见个面吗?为了康 妮,也为了杰瑞。” 最后这句话让我义无反顾。连丈夫大维临走前都嘱咐我,多关照一下杰瑞·布 朗。“能关照杰瑞,是我们的光荣,也是福分。”他说。 我们约好在百老汇的星巴克见面。 中国农历春节前后,是北加州的雨季。和我生长的四季分明的中国北方相反, 只有在每年十一月到来年三四月的雨季中,旧金山湾区的山峦才苍翠欲滴、绿意盎 然。一旦到夏秋两季,北加利福尼亚每日骄阳普照,万里无云,漫山遍野的绿草全 都化作一片金黄。 雨后初晴的下午。早春的太阳在小城远山的葱绿中抛下一道彩虹。被雨水洗净 的空气中洋溢着青草的芳香。 我和格罗丽雅各捧着一杯女人情有独钟的卡布奇诺,对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旁。 “康妮和杰瑞遇到了麻烦。”三十岁左右的女律师不似想象中的女强人那么咄 咄逼人。一条深铁灰的薄呢长裙,一条素淡的灰色绣花披肩随意地搭在象牙色的羊 毛衫上。 “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杰瑞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因为记得康妮说过,他的女 儿不喜欢任何女人接近她的父亲。恰恰她在不久前到加州来过。 “你很聪明。”格罗丽雅笑着啜了口咖啡。她的笑容甜媚,更像个亲切的邻家 女孩。“杰瑞的女儿叫伊莲娜·吉尼斯。” “康妮告诉过我,吉尼斯是她丈夫的姓。” “没错。她嫁了个有钱的丈夫之后,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噢,她还是我的同行 呢。威斯里法学院的博士。得知杰瑞和康妮的事情,就一状告上法庭,要求法庭下 禁制令,不准康妮与杰瑞有任何接触。” “法学博士?”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屑,“这是违宪的。” “杰瑞的情况挺特殊的。现在,养老院就是他的监护机构。监护的法律定义, 指的是对未成年人、精神病人或植物人的人身安全及财产权的保护。现在,她状告 养老院失监护之职,告康妮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所以要求法庭下禁制令。” “康妮为什么要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她的企图是什么?她不是杰瑞的妻子, 谋害杰瑞的生命,她不能从中得到任何益处,这太不合逻辑了。” “法律并没规定遗产一定得传给亲属。只要有遗嘱,可以是任何人受益。但这 是一条没有证据也难于启齿的理由。所以,康妮威胁杰瑞生命安全,就成了一个最 堂皇的理由。”格罗丽雅双手捧着咖啡杯,若有所思地望着高悬天际的彩虹,忧心 忡忡地说:“康妮三次擅自带杰瑞出去,确实给伊莲娜提供了侵害生命安全的口实。 尤其是第三次,杰瑞还被送进了凯萨医院的急诊室。” “前两次出走,我一无所知,这第三次的情境,我历历在目。” 我向格罗丽雅描述了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康妮对杰瑞的体贴照顾、关爱温存 ;杰瑞对康妮的信任依恋,一往情深。两位老人之间的和谐默契、相濡以沫,是他 们风烛残年中的最后一片绿洲。 格罗丽雅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也许,你能帮助他 们。你愿意在法庭上做康妮·赛米尔的证人吗?” “我愿意。”我没有一丝的迟疑和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