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头没班花这一说,三十年前,还没这个词。二八姑娘一朵花,男孩子情窦 初开,开始对女孩有兴趣,眼中的姑娘都跟鲜花一样。那时候,男生女生不说话, 那时候,男生多看几眼女生,立刻有人起哄。这是初中那个特殊阶段,后来就不一 样,开始有点贼心,男生偷偷对女生看,女生呢,一个个做出很清高的样子,越漂 亮越清高。当然,她们也会偷眼看人,眼睛偷偷地扫过来,我们呢,心口咚咚乱跳。 那时候要像现在这样评选班花,肯定是如烟。我敢说,大家一定会选如烟。如 烟姓步,叫步如烟,我们当时都叫她“不如烟”。她真的很漂亮,两只眼睛发黑, 很亮,梳一根大辫子,个头不高,往男生这边一回头,所有的人立刻挺起胸膛,不 是捋头发,就是掩饰地干咳一声。我们政治老师当时最喜欢她,这家伙四十多岁, 那时候这年纪的人看上去很老了,差不多就能算是个好色的老流氓,说如烟这两个 字好,一看就充满诗意。他说为如烟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学问,一定很有修养。说 如烟的烟,不是烟草的烟,也不是香烟的烟。烟草和香烟太俗气,如烟的烟绝不是 这个意思。他在黑板上写了个繁体字的“菸”,说你们看见没有,都给我看清楚了, 这个草字头的“菸”才是烟草的烟,才是香烟的烟,我们抽的烟是什么做的,是一 种烟草,对了,既然是烟草,就应该是草字头,唉,要命的简化字呀,把很多简单 的事都弄糊涂了,硬是把好东西给活生生糟蹋了。政治老师一提到如烟就来精神, 他说如烟的这个“烟”,是“烟波浩缈使人愁”的烟,是“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 秦淮近酒家”的烟,它应该是种美丽的雾状气体,弥漫在空气中间,看不见摸不着, 只能凭诗意的感觉去触摸,如烟这两个字让人一看就会想到了唐诗宋词。他说你们 懂不懂,我说半天,你们难道还没明白。我们一个个傻着看他,不说话。政治老师 叹气了,说我知道你们没懂,你们当然不会懂。 政治老师非常喜欢如烟,他是个印尼华侨,据说英语很不错,学校不让他教英 语,说他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还是教政治保险,反正有课本,按照教材要求胡乱 讲讲就行了。 那时候“文革”到了尾声,很快中学毕业,如烟和我一起分配到一家街道小厂。 我是钳工,她是车工,刚进厂那阵,班上同学经常来找我玩,成群结队地过来,说 是找我玩,其实想多看几眼如烟。中学毕业了,一切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为了多看 几眼如烟,他们寻找各种借口,跟我借书,借了再还,约我看电影,去游泳,去逛 百货公司。我们班男生都羡慕我,说你小子运气好,天天能见到她。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那时候,男生女生不好意思直接交往,最多同性之间随便 说几句。我和如烟在同一个车间,一开始跟学校一样,仍然不说话,就好像是两个 陌生人。我师傅和如烟师傅关系非同一般,他知道我们是同班,笑着说还真会有这 样的巧事,在学校是同学,最后又分配到一个车间。如烟师傅说天下的巧合太多, 说不定日后还会有更凑巧的事呢。我们厂在偏僻的郊区,做二班要到晚上十二点多 才下班,有一天,如烟师傅一本正经地说:“喂,小伙子,给你一机会,记住了送 如烟一截,把她送到家,你再回去。” 如烟师傅让我下班与如烟一起走,我家离她徒弟家不远,有我这个大小伙子陪 着,安全可以不成问题。接下来,差不多一年时间,下了二班,我都和如烟同行, 仍然是不说话,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我总是默默地将她送到她家门口,看着她进 门了,再骑车回自己的家。这么送她,稍稍绕一点路,可是我心甘情愿。她显然知 道我愿意,从来也不说一个谢字,有时候进门前,一边摸大门钥匙,一边回头看我 一眼,简简单单回眸一笑,能让人回味半天。 我那些同学不相信有人天天送如烟回家,却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他们说你傻 不傻,真缺了心眼还是怎么的。他们说你小子别装样了,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早看 出了情况,你丫是早看上她了,妈的,好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你这坨屎上。我 从没为自已辩解过,说老实话,很乐意当这个护花使者。一年以后,如烟终于开口 跟我说话,那天晚上,在她家门口,我们分别之际,她没像以往那样从兜里掏大门 钥匙,而是默默地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气喘吁吁说: “谢谢你一直送我,从明天开始,用不着你送了。” 如烟和厂政工干事小陈谈起了恋爱,根据规定,学徒期间不可以这么做,这规 定当时就是小陈亲口对我们宣布的。我师傅有些意外,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好上了。 如烟师傅说现在的年轻人开窍早,恋爱嘛,讲的就是个自由,什么允许不允许,人 家好不好,关你屁事。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亏了,觉得我徒弟应该看上你徒弟才合适, 真是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徒弟凭什么看上你徒弟。他们喜欢这样在一起打情 骂俏,我师傅一点也不恼,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就是有差距, 我配不上你,我徒弟自然也配不上你徒弟。如烟师傅说算了,不要嚼舌头,你徒弟 还真是配不上我徒弟,我呢,也配不上你这个大主任。 那时候,我师傅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他上任不久,不顾别人的闲话,提拔如 烟师傅为车工班班长。我和如烟之间一层薄纸因此被捅破了,相互交往反倒开始变 得自然起来。过去,我们好像两个哑巴,突然间,对话再也没有障碍,应答也自如 起来。如烟有时候会主动跟我开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跟我说话呢。她说 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我妈她说怎么也不肯相信,不相信有个大小伙子天天送我 回家,送了一年,却不敢开口跟她女儿说话。 如烟和小陈的关系定了下来,有段时间,他们形影不离。正好小陈下车间劳动, 他抓住这个机会,成天守在如烟的车床旁边,一刻也不肯离开。我的那些同学很失 望,知道如烟已有男朋友,也不再来找我玩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有一天, 晚饭后休息,如烟心情沉重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跟小陈吹了。” 我有些吃惊。 她接着说:“反正是真的吹了。” 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我知道她并不想听安慰的话,可是又能说什么 呢? 她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事就一点不关心。”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什么也不用说。 没有了政工干事小陈,我又开始继续送如烟回家。一切又和过去一样,我们一 同下班,随着大队人马走出厂门,然后一路骑着自行车,共同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夏 天。那时候,刚粉碎“四人帮”,大家心情都很不错。我们有说有笑,从来也没有 再提到过她与小陈的事。很快恢复了高考,我们一起参加补习班,一起参加考试, 一起落榜,一起情绪低落。然后,然后她又有了一位小王。 这位小王是位干部子弟,人长得比小陈还要英俊潇洒。如烟师傅似乎早知道会 有这一天,说我徒弟人长得漂亮,找男朋友,自然要找最出色的。她有些恨我不争 气,胆子太小,考不上大学,成天鞍前马后跟着瞎忙,结果全白忙了。这以后,如 烟又有过小杨和两位不同的小李,她似乎是挑花了眼,马不停蹄地变换男朋友,让 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晓芙是如烟介绍我们认识的,她是如烟的表妹,是如烟养母妹妹的女儿,比如 烟小三岁。我和晓芙相处了一段时间,双方感觉还不错,挑个好日子就结婚了。在 蜜月里,晓芙有意无意地追问,我是不是曾追求过她表姐。我避而不答,晓芙说我 也是随便问问,要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不说。我便问如烟是怎么说的,晓芙说她可 没什么好话,她说你有贼心没贼胆。这话正好给人下台阶,我叹了一口气,说她既 然这么认为,那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连续考了三年,费九牛二虎之劲,才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车间同事为我送 行,在一家不错的馆子订了两桌酒席,大家频频举杯祝贺,如烟师傅对我师傅说, 好呀,这回你徒弟总算争一口气。我师傅说,你也看见了,我徒弟这次是出息大了。 如烟就坐在我对面,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含情脉脉看着我,红光 满面,从头到尾没跟我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