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忠赫放下电话,心脏怦怦怦地跳着,他的手发麻,抽了两下,才把纸巾从盒里 抽出来,吸掉眼窝里的泪水。 忠赫到衣橱里找了件新衬衫,拆包装时,手指头被大头针扎出了血,血滴黏稠, 像颗红豆。新衬衫折痕明显,浆过的衣领卡着后脖颈,忠赫又脱了下来,换回了平 时穿的旧衬衫,弯腰穿鞋的时候他动作有点儿急,脑子里面忽悠一下,眼前有些发 黑。“慢点儿,慢点儿!”他提醒自己,扶着墙壁慢慢直起身。 春吉不在家。退休以后,她跟小区里另外几个女人组成了麻将小组,每天三四 个小时,在几家轮番打打。在他们家打麻将时,春吉总是留朋友们吃饭,冷面啦, 野菜酱汤啦,蔬菜肉丝面片啦,她兴致高昂地让人吃这个吃那个,哪怕是盘炒土豆 丝,好像经过她的手之后,就变成了世间难寻的美味。 忠赫想象不出秀茶如今的模样儿。在朝阳川的时候,他家和秀茶家隔得不远, 房前屋后种着几十株梨树,每年梨花盛开的半个月里,他们会被一场阳光晒不化的 大雪掩埋住,天黑以后忠赫站在自家窗口朝秀茶的房间望去,她有时是雪国里的仙 女,有时则变成灯笼里面的灯芯。四十年过去了,他的腰围变过好几个尺寸,头发 灰白像黎明的天色,好在,他的腰杆还是拔得直直的,这是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每 天走路一个小时的馈赠。 在候车室的门口,在嘈杂的声音、难以形容的味道以及流动的色彩中间,忠赫 还没从出租车下来就看到了秀茶,穿着紫灰色套装,和以前一样苗条,肤色也还是 白得像豆腐,皱纹没把她变丑,把她变温柔平实了,像穿旧揉皱了的棉麻布衣服。 忠赫胸口闷闷的,像压上了石磨——以前在朝阳川时,他家院子里就有一盘,清晨 或者傍晚,他和秀茶常坐在石磨边儿上做作业。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也还保留着在石 磨边儿看书的习惯,大多是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小说,里面写些什么他早就忘了,但 他记得秀茶边看书边哼的歌儿: 白色桔梗花啊紫色桔梗花,站在山坡下,花像海洋从天上飞流而来,漫山遍野, 凝神细看,白色桔梗花啊紫色桔梗花。 “忠赫——” 秀茶的微笑近在眼前,但转眼就浸到了湖水里面。忠赫抹了一把泪水,秀茶的 眼睛里也泛起一片水雾。 秀茶参加了她所在城市的夕阳红艺术团。在第四候车室里,有她二十九个同伴。 “我们刚从长白山旅游回来,在这里换火车。” 他们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忠赫带秀茶去了候车室旁边的咖啡座。那里卖的咖啡是速溶袋装咖啡,忠赫把 服务员叫来,又要了两杯铁观音。他还点了牛肉脯、鱿鱼丝、话梅,“这个茶太硬, 稍微吃点东西,要不胃会不舒服。” 秀茶笑了,“你还是那么细心。”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她。 “想找总能找到。”她说。 他很惭愧。他没找过她。但他从没忘记过她。有好几年的时间,每晚临睡前一 个小时,他给妈妈按摩手臂和腿脚,老太太翻来覆去地回忆朝阳川的陈年旧事,忠 赫能在妈妈提到的每个人身后、每件事中间看到秀茶。“累了吗?”他离开时,老 太太问他。或者是,“天天这么按来按去,还要听我唠叨,烦死了吧?” “我愿意给妈妈按摩到一百岁。”忠赫真心真意地这么说,这是他跟秀茶相处 的时间,怎么会累、会烦呢? 忠赫难得发脾气,但春吉训斥女儿时除外。每次女儿透过责骂眼泪汪汪地朝他 转过脸,他都会看见秀茶的委屈,他用更阴沉更难看的脸色回应春吉,拉着女儿出 门,带她去饭店吃饭,买礼物给她。 “小时候我很恨你,”儿子有一次对他说,“你对妹妹好得恨不得含到嘴里, 而我就像你要吐出去的什么东西。” “女孩子当然要娇惯一点儿。”他说。 他从小就习惯了对女孩子好。他跟秀茶上学时,碰上泥泞难走的路,他都是背 着她过去的。她伏在他的背上,让他想起一只收拢翅膀的鸟。春天的时候,忠赫给 秀茶编蝈蝈笼,为了把干玉米秆破成细条,手指头划出好多道细口子,洗手时疼得 龇牙咧嘴的。有一年端午节,他给秀茶采染指甲用的酸浆草时,被蛇咬了,幸亏是 草蛇,毒性不大,他妈妈吓得半死,抱着他的腿用嘴往外吮毒液,吮得嘴唇都肿了。 秀茶的父母在旁边看着,挓挲着手帮不上忙,被忠赫妈妈的身体语言羞臊得满脸通 红。 忠赫的妈妈二十一岁守寡,独自把忠赫带大,供他读书到高中毕业。忠赫的衣 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哪怕只有一套衣服,也是晚上洗好晾干,早晨干净整齐地出 门。 老太太一辈子只对忠赫提过一个要求:娶春吉。 “我喜欢她的大脸盘儿,福相。”老太太说,“屁股也长得好,能生出好孩子 来。” 如老太太所言,春吉生了两个好孩子。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春吉像发面的面 团儿一样越来越浑圆,睡觉时呼噜打得一嘟噜一串儿的,忠赫常会梦见自己站在秋 天的稻田地里,风吹稻浪,像涛声一样响亮,他变成了稻草人儿,破衣烂衫,伸着 胳膊,眼看着秀茶从田埂上走开却叫不出声来。 去年刚退休的那几个月,忠赫着了魔似地想念秀茶家的豆浆。那间老豆腐房光 线昏暗,地面上水渍渍的,刚点出来的豆腐在豆腐包里颤颤巍巍地抖动。豆浆装在 粗瓷盆里,他和秀茶往里面撒几粒糖精,每天上学前喝得肚子胀胀的,打嗝时嘴里 有一股豆香味儿。忠赫跑遍了城里所有有豆浆卖的地方,发现那股鲜嫩的味道再也 找不到了。 “嫂子好吗?” 春吉和忠赫结婚那天,秀茶是以他妹妹的身份,拿着木瓢,隔着喜桌——让一 对木头鸳鸯,一对蒸熟的、嘴里叼着整支红辣椒的公鸡母鸡,各种糖果、水果、鲜 花,还有十几种糕饼摆得满满登登的——朝新娘子伸过来,春吉把一大捧糖果扔进 去。后来忠赫听说,秀茶把糖讨来后钻进树林,一颗不剩地全吃光了。她把糖纸用 熨斗熨平,折了个鸳鸯放在家里的窗台上。 秀茶结婚时,忠赫天不亮就起来,跟另外几个小伙子一起在院子里打打糕,刚 蒸熟的糯米米粒晶莹剔透,像颗颗泪珠,他们用的木锤三斤半重,要几万锤才能把 这些泪珠打成死心的一团。 秀茶的男人姓尹,是部队转业干部,虽然年轻,但自有一股慑人气势。他跟秀 茶订婚的时候,忠赫也在酒桌上作陪。男人们在酒桌上喝酒,女人们的饭摆在豆腐 房那边,酒喝到一半时,秀茶被她爸爸叫过来,给客人们敬酒,她低垂着眼睛,睫 毛像副门帘,敬酒的时候手在发抖。忠赫从来没喝过那么难咽的酒,酒里面带着锯 齿,每一杯喝下去,都是一道伤口。 秀茶说,老尹五年前得过脑血栓,治疗得很及时,现在走路什么的,都不影响。 儿子给她雇了个全职保姆帮忙照顾。 “他叫万宇。”秀茶说。 “——我去见秀茶了。” 忠赫换了拖鞋,径直走进他的房间——孩子们自立门户后,他们就分房睡了— —墙上挂着老太太的照片。是她过六十大寿生日那天拍的,她穿着雪白的朝鲜族服 装,领口袖口镶着白色丝缎,胸前的蝴蝶结打得端端正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别 住头发的簪子是忠赫用根木筷子雕刻成的,打磨,上漆,再打磨,花了整整一个星 期。 老太太目光幽深地望着忠赫。 老太太去世前的两年,喜欢坐在放在阳台的藤椅里,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长河, 黄昏时,阳光像泼洒的蛋黄覆盖在河面上,流淌的河水涌动如大蛇,一口口吸光蛋 黄汁,直至把整个太阳都吞下肚去。 忠赫陪着老太太坐着,太阳往下落时,他想起很久以前跟秀茶坐在长满红菰茑 的山坡上,她用细草棍儿把菰茑的筋络和籽粒从小米粒大小的洞里挑出来,把空空 的薄如蝉翼的菰茑壳放在舌头上,像小灯笼那样吹满它,又用牙齿把里面的气挤出 去,然后再吹满,再挤出去。她给他也弄了一个,那个小小灯笼似的壳,落在他的 舌尖上,酸甜味道中夹杂着苦味儿,为了把它吹满气儿,他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上 了。 “——你去见秀茶了?” 春吉还站在门口,忠赫朝她转过头时,她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朝他用力地扔过来, 但那东西轻飘飘地,隔着老远就落到了地上。 “我以为你出车祸了,要么就是心脏病,脑出血。你去见秀茶了?!你见秀茶 不能打个电话?!不能留个纸条?!” 忠赫看着春吉,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从眼眶里跌出来,漫漶在脸上。春吉如 此愤怒,却连忠赫的衣角都没沾到,像那个飘到地上的布袋子一样。刚才他坐在车 里回家时,司机跟他说话他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这不是回来了嘛。”他说。 “回来了?”春吉冷笑一声,“魂儿呢?跟着秀茶走了吧?” 她说的对。他的魂儿就像块骨头,被秀茶的话叼走了。 忠赫不想跟春吉吵架。他们之间使用的语言从来没什么暴力,多年来跟妈妈一 起生活,忠赫觉得骂了别人,自己会更加难堪。话说回来,春吉也是个温和的女人。 他们上次闹不高兴是一个多月前,春吉请朋友们在家里吃烤牛肉,好几个小时以后 家里还飘荡着烤肉的味道,忠赫去厨房烧开水时,发现水壶上面覆盖着油腥儿,他 生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