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上吃饭时,春吉做了油焖带皮小土豆和凉拌黄豆芽,饭是白米里面加上了松 仁核桃仁芝麻红豆,用石锅蒸出来的,掀开盖子,清甜气息扑面而来。忠赫一闻到 饭香,火气就没了。 孩子们相继打电话回来,春吉明明在客厅,电话仍然响个没完,忠赫只好用分 机接,“你去哪里了?让妈妈担心得要命。” 孩子们跟忠赫说完,要跟妈妈讲话,忠赫去客厅叫春吉,春吉眼睛盯着电视, 不接他递过去的电话。 “你妈还生气呢。”忠赫跟孩子们说。 “那你就想办法将功赎罪吧。”孩子们笑着放了电话。 地方台每天晚上播三集韩剧,剧目不同但故事都差不多,不是两兄弟爱上同一 个姑娘,就是两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要么就是两兄弟爱上了两姐妹。这些荒唐可 笑的故事,动不动就让春吉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你多大岁数了还为这些东西哭哭啼啼的?”忠赫笑话她。 “你知道什么?!”春吉回敬他。 他知道什么?!那她呢?离开朝阳川以后,她偶尔还和镇里的人联系,而他是 决意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的。 看完电视剧春吉也不睡,客厅里灯光亮着,在门缝下面透一截进来。 忠赫去卫生间时,看见春吉把前几天别人送的新鲜沙参从冰箱里拿出来,沙参 疙疙瘩瘩的厚皮跟鳄鱼皮差不多,要用小刀一点点剥下来才行,他从卫生问出来时, “——秀茶也老了吧?”春吉忽然冒出一句。 “像她那样的眼睛,老了的时候眼皮会耷拉下来把半个眼睛盖住。” 春吉心地不坏,忠赫也知道他顺水推舟地说句话就会让她消气儿,可他们谈论 的是秀茶啊,“她现在也还很漂亮。” “她就是太漂亮了,”春吉说,“妈妈才不让她当儿媳妇的,妈妈说,三岁看 到老,秀茶那个长相身段儿,不会有好命的。” “妈妈还说你是个厚道人,心眼儿好呢。” “你这是什么腔调啊?”春吉朝他扬起脸,春吉手里的那把刀他几天前刚磨过, 锋刃摸起来像冰茬儿。“我说秀茶坏话了吗?” “我也没说你说她坏话啊。” “秀茶本来就过得不好嘛。”春吉说,“她男人老打她,孩子被打流产过,还 有一次打折了肋骨,她回娘家养了两个月呢。” 忠赫的胃里面就像刚喝了一大碗热辣椒水,身上却打冷战似地哆嗦着。他盯着 春吉,想用目光戳穿她的谎言,让她把说过的话收回去,但他的目光遭到了回敬。 “你不相信?”春吉说,“朝阳川谁都知道。” 谁都知道,但他不知道。但如果他知道,他会怎么样呢?他有勇气去把秀茶从 那个人身边带走吗?秀茶在挨打的时候,期待过他的到来吗?既然连春吉都知道秀 茶的事儿,秀茶肯定觉得他知道她的状况。 “他们闹了大半辈子,上了法庭,总算离了婚。那个男人离婚以后天天喝酒, 别说当领导,连工作也丢了,还得了脑血栓,不知道秀茶怎么想的,放着清净日子 不过,又回去侍候那个男人去了!” 他怀疑春吉和秀茶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今天秀茶说起老尹时,就像说一个乖 巧听话的孩子。还说儿子有空的时候,带着他们去动物园、水族馆、游乐场,拿他 们当小孩子哄。 “——秀茶的儿子,”他嘴里发干,吐出来的字像一颗颗火星,“叫万宇,是 吧?” 春吉抬起头,他们对视着,都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可能是吧。”春吉又埋头剥起沙参来。 忠赫回到房间,直接走上阳台。阳台上面凉飕飕的,大河边儿上新近开发了好 多楼盘,他们刚搬来这里时,河堤是石头垒出来的,石头缝里长着杂草,现在已经 被水泥堤坝和成排的丁香树取代了。春末夏初,白色和紫色丁香花开得烟一片雾一 片,让他想起朝阳川漫山遍野的桔梗花。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黑黪黪的,一团虚 无,风的手时轻时重地在人身上摸索一阵。 “秀茶找你干什么?”春吉跟过来,问他。 他很高兴他们站在黑暗里,这样的光线,话比较容易说出口,“万宇下个月结 婚,秀茶邀请我们去参加婚礼。” “我们的孩子结婚时她没来啊。”春吉说,“她儿子结婚倒要我们去随礼?!” 春吉让女儿挑了一家有名的美发店,花好几百块钱烫了头发,没过几天又剪掉 了,只留下些发卷儿。 “那不是白花钱了?”忠赫问。 春吉说就是这么个过程。她离远了让忠赫看,“这个发型显瘦吧?” 忠赫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很肯定地回答,“瘦了不少呢。” 春吉还让女儿买回一撂面膜,每晚看韩剧时敷,白煞煞的面膜覆盖着整张脸, 眼睛、鼻孔以及嘴唇抠出几个洞,忠赫第一次看见时吓了一跳。 “你抽什么疯?” 春吉在面膜下面白了他一眼。 春吉买衣服买鞋子,连内衣也买了好几套,“爸,你初恋情人到底有多漂亮? 看把我妈折腾的。”女儿进门后把几个纸拎兜扔下,“大”字型扑倒在沙发上, “老妇聊发少女狂啊。” “我这个月的业绩算泡汤了——” “陪你妈买买东西就这么不耐烦,”忠赫说,“养育之恩可不是嘴皮子碰碰就 报答的啊。” 说是这么说,忠赫也觉得春吉过分。她连饭也不吃了,每天细嚼慢咽一个苹果。 自己不吃,给忠赫做饭也对付,一个星期让他吃了三顿泡菜肉丝炒饭。她还建议忠 赫跟她一起喝淡盐水,吃苹果。 “胃肠也需要大扫除啊。”春吉说。 出发的前一天,春吉染了头发,染发膏的盒子上面把她染的颜色叫“甜蜜焦糖”。 他跟春吉抱怨,她头发上那股蜡烛融化的味道让他吃不下饭。 “是要见到万宇了,紧张的吧?”春吉说。 春吉经过这些日子的捣腾,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光外貌,她说话做事,也变得 不大一样了。 “说你的头发,关万宇什么事儿?” “嫌弃我?”春吉拉下脸来,“我还不去了呢。” 她把门在身后摔上。 “我也没说什么啊。”忠赫推开门,“你发什么脾气?!” “想想就窝囊,”春吉别扭起来,“你们做的好事儿,过了四十年拿出来展览, 我还要去捧场?!” 忠赫刚要开口,被春吉“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吼了回去。 忠赫没辙,把儿子女儿叫了回来,两个孩子跟春吉关上门说了两个小时,儿子 先出来,压低声音跟忠赫说:“同意去了。” “明天我开车送你们去。”儿子说。 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儿子忽然笑了,忠赫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女儿眼睛红红地出来,“明天我也去。” 她跟哥哥一起回家,忠赫送他们出门时,女儿扭头看看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我都有些等不及要见见这位哥哥了。” 她叫得那么自然,忠赫心里雷一阵雨一阵,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