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杨把子回去对黄四讲了,黄四说邱镇长就这脾性,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年底就 一定能给。杨把子一琢磨,离年底也就一两个月,索性就耐着性子等等。 杨把子前脚进家,何青草后脚就上门了。她像报告梅子怀孕的消息那样,靠在 门框上,拿眼睃着杨把子。杨把子看见她这个架势就慌,腿也不争气,快支撑不住 那小身板了,竟连着打了几个颤。他让何青草进屋,何青草依旧用针样的目光刺着 他,似乎要戳几个窟窿眼儿出来。杨把子往前探探头,天凉了,进屋吧。何青草撇 撇嘴,你门槛高,我怕绊倒。杨把子嘿嘿干笑,何青草说,你今天咋不躲了?没想 到我来吧,我见你比见皇上还难。杨把子解释,我不是忙着要钱嘛。何青草讥诮, 你是忙大事的,我也就值二斤麻籽。杨把子讨好地说,我成天惦记着你呢。何青草 再撇嘴,钱呢?要回来了?杨把子来了精神,就将找邱镇长的过程讲了。并强调, 他还握了我的手,那手全是肉。其实,邱镇长碰都没碰他。何青草说,难怪呢,和 镇长挂上钩了。杨把子道,我挂钩就是你挂钩。何青草的话忽然透出些伤感,你这 光,我怕是沾不上了。杨把子顿时紧张起来。何青草轻轻将目光移开,又有人给我 提亲了,说是要给大宝娶媳妇。杨把子问,你应下了?何青草反问,你说我该不该 应?杨把子僵了僵,慢慢蹲下去,目光凋谢了,一瓣瓣落在地上。何青草说,抓不 住苹果逮个梨,我也是没办法,大宝眼看就要打光棍了。想起你,我难过得眼珠子 都发黑。杨把子一字一顿地说,就这几个月,也不等了?何青草叹口气,你是榆木 脑袋秤砣心,给个棒槌就认真(针),当官的说话,没个准气儿。啥时是年底?十 一月是,十二月是,一月也是。你和镇长挂钩,镇长就和你挂钩了?傻老婆等汉子, 没个头儿。杨把子的脸便映出一片青色,何青草戳到了他的软骨,他担心的也正是 这个。何青草说,咋不吭气儿?杨把子缩着头,似乎要缩进肚里,可脖子太长了, 缩不回去,索性扬起来,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要是……你就另作打算。何青草幽 幽叹口气,能等一天我就等一天,等不到也别怪我狠心,我是大肚老婆上树,逼出 来的。杨把子冲何青草虚虚一笑,鼻尖上沁出几滴汗粒。 杨把子撑了几日,撑不住了。何青草的话像鞭子,每天抽着他的耳根子。等到 年底,别落个猪咬尿泡空欢喜。何青草逼他,也对呢。 一个阴风凄惶的日子,杨把子来到镇上。他穿得挺厚,冷风却从领子、袖口钻 进去,狠狠地咬。杨把子想,见了邱镇长他就下跪,他就哇哇地哭,邱镇长不给钱, 他就不起来。包文正为啥铡陈世美,就是因为秦香莲跪着不起,号啕大哭。杨把子 想这个法子有点儿对不住邱镇长,可他没办法,如何青草所言,大肚老婆上树,逼 出来的。 杨把子没跪下去。他的腿僵硬如木,突然不能打弯了。整个人倒下去,就会砸 在邱镇长身上。也没哭出来,脸被寒风浸木了,眼睛硬得没法活动。杨把子更笑不 出来,他戳在那儿,样子很古怪。 邱镇长生气了,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等到年底吗? 杨把子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邱镇长说,信不过我,谁打欠条跟谁要去。 杨把子的嘴巴终于能动了,他叫声邱镇长,正要跪下去,一个胖汉推门进来, 大声叫,邱镇长,终于把你逮住了。杨把子就迟在那儿,他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下跪。 邱镇长立刻漾出一脸笑,老王啊,坐坐。邱镇长对来人很热情,杨把子听出来, 胖汉子也是要账的。杨把子想等胖汉子走了再作打算,可过了没一会儿,又来了一 个蒜鼻头,也是要账的。邱镇长对他们说的,和对杨把子说的一样,也是等到年底。 胖汉子和蒜鼻头没有杨把子那么好打发,他们说镇里不给,就住在镇上不走。邱镇 长笑得很难看,和我做个伴也好。杨把子默不作声,听着邱镇长和两个人来回拉锯。 杨把子替邱镇长捏了把汗,邱镇长是走不脱了。孰料邱镇长中间上了趟厕所,就没 再回来。 胖汉子说,眼看着让他溜了。 蒜鼻头说,一条泥鳅。 三个人等到中午,邱镇长也没露面。吴主任喊他们吃饭,安顿好,他也没了踪 影儿。 胖汉子知道杨把子也是要账的,就问多少钱。听杨把子说四千二,胖汉子似乎 很意外,就这么点儿?欠我好几万呢。蒜鼻头也说,我也好几万呢。看他们的表情, 仿佛杨把子不该要似的。 胖汉子和蒜鼻头讲了好些别人要账的诀窍。如某某要账时绑了个炸药包,很痛 快就要出来了;某某靠打官司;某某绑架欠账人的儿女;某某则专靠揭隐私。胖汉 子对蒜鼻头讲,邱镇长在外面养着女人呢,逮他一次,就能诈他一下。蒜鼻头不屑 道,这么冷的天,我不会亲自干。 杨把子没参言,却牢牢记住了俩人讲的那些事。他们说,不耍点儿手段,这钱 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那几日,杨把子往返于村庄和营盘镇之间。杨把子没进镇政府。邱镇长那样说 了,再去只会惹他讨厌。所以一到镇口,他就折回来了。他也不进村,闻到村庄的 气息,他立刻又返出去。邱镇长对谁都讲要等到年底,杨把子等下去,显然是竹篮 打水。杨把子就不停地走,一天跑好几个来回。杨把子不知怎么办,他烦躁得胸脯 都要烂了,走起来还好受些。当然,杨把子的路也没完全白走。他一直琢磨胖汉子 和蒜鼻头讲的那些诀窍。不耍点儿手段不行了,他想。要么绑个炸药包,要么绑架 邱镇长的妻儿老小……杨把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邱镇长面前,邱镇长面如土色,结结 巴巴地说,老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不就是四千块钱嘛……我给,现在 就给。杨把子厉声道,那就快点!别怪我,我也是被逼出来的。邱镇长就哆哆嗦嗦 地数钱,杨把子兴奋得气都喘不上了。可杨把子碰在一棵树上,幻影消失了,结结 实实的疼痛让杨把子意识到,这两个办法是行不通的。万一炸药包吓不住邱镇长, 他该不该拉线?黄四说邱镇长答应给北滩修路呢,炸死了邱镇长不知多少人要戳杨 把子脊梁骨,要是邱镇长身边还有人,麻烦就更大了。再说,杨把子也不知去哪儿 弄个炸药包。绑架也不成,就算邱镇长的家人跟他走,他领他们上哪儿去?他自己 都没地方去了。当然,杨把子也并不是彻底放弃,逼到绝路上,他杨把子也会鱼死 网破的。 打官司虽然撕破脸,倒不失一个稳妥的办法。邱镇长那张脸金贵着呢,他不会 不顾忌。杨把子下了决心,天已黑得不见五指了。杨把子匆匆回去找二扁头。二扁 头曾是村里的红人,说书看相啥都会,后来买电视的人家多了,二扁头就失业了。 但杨把子还是佩服他。杨把子说明来意。二扁头叫起来,告镇政府?你是不是疯了? 杨把子让他小声点儿,二扁头压低声音说,蚂蚁×大象,你不掂掂自个儿的分量。 杨把子让他说得直发毛,带着哭腔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二扁头同情地拍拍杨把子, 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得找律师,他们就是靠打官司吃饭的,啥都懂。杨把子告辞时, 特意嘱咐二扁头,可不能对外讲啊。二扁头说,放心吧,我这嘴撬也撬不开。 杨把子坐车去了县里。倒是没费周折,县里有好几个律师事务所。杨把子随便 找了一家,一个白面书生接待了他。白面书生说现在是法制社会,别说是镇政府, 就是县政府市政府也可以告。杨把子问告得赢吗?白面书生说有理就告得赢,你这 种事当然有理。可面皮书生接下来的一番话,使杨把子退却了。打官司要交代理费, 赢了官司律师还要提成,杨把子那几个钱还不够打官司的。白面书生说打官司有时 也并不是为了钱,只为争口气。杨把子不认可他的观点,他只要钱,没钱还争什么 气? 杨把子白跑一趟,很是沮丧。看来,他只能逮邱镇长的私处了。 杨把子一回村就碰见了会计。会计说,这不是杨把子吗?黄村长找你一整天了。 杨把子慌了,问黄村长找他做啥。会计说你赶紧去吧,去了就知道了。杨把子忐忑 不安地去了黄四家。 黄四瞄杨把子一眼,放下手中的遥控器。 杨把子软软地打招呼,黄村长,你找我? 黄四问,回来了? 杨把子虚虚地哎了一声。 黄四问,去县里了? 杨把子吃了一惊,为掩饰自己的慌张,抬袖子抹抹脸,没……有,我去看看梅 子。 黄四说,你别使障眼法,听说你要告邱镇长? 杨把子脸色大变,没有!绝对没有!! 黄四不悦道,我为你的事没少费唾沫,你倒给我捅乱子。 杨把子的腰弯成了一张弓,真的没有。 黄四说,没有就好,你趁早别玩花花肠子,你的事我再和邱镇长打个招呼。 杨把子不知是怎么退出黄四家的。他的脑袋又闷又涨,冷风一吹,才清醒了些。 他想起二扁头那张葫芦脸,恨恨地骂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