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杨把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镇卫生所的床上。一个小眉小眼的护士正张罗着 给杨把子输液。杨把子急了,喊,我不输,我不输!他想跳起来,发现一只胳膊不 能动弹了。钻心般的疼痛迅速漫过全身。杨把子意识到什么,眼球突然凝固了,扑 出一抹死灰。小眼护士不满地瞪他一眼,跳呀,怎么不跳?杨把子颤声问,我的胳 膊……断了?那两个字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来。小眼护士不客气地说,断不断你自 己还不知道?不输液,等着发炎啊。杨把子无望地说,我没钱。小眼护士说,现在 没跟你要,急啥?杨把子疑惑地想,卫生院有这么好心?里面不定有什么鬼呢。前 年,李二旺女人被四轮车撞了,卫生院硬是在李二旺交了押金后才让他女人住院的。 李二旺还掐过白院长脖子,白院长挺蛮的,只咬住一句话,开了这个头,卫生院就 得关门。杨把子既没掐白院长脖子,又没揪白院长领子,医院咋就给他输液了呢? 杨把子坚决地说,我不输,好歹接住算了。 小眼护士耐不过杨把子,喊来了白院长。 白院长又高又瘦,谢顶的头又红又亮,进屋就训斥,咋,不要胳膊了?他语气 严肃,杨把子不由发慌,赔着笑说,我没钱。白院长说,没钱赊上,钱要紧,胳膊 要紧?杨把子问,你不怕我骗你?白院长说,骗?都成这样了,还想着骗?你们这 些人也真没准,医院让骗过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是有人打招呼,我才不留你呢! 居然有人替他打招呼了,杨把子忙问是谁,白院长反问,谁?谁你还不清楚?杨把 子怔了半晌,压低声音,邱镇长?是他把我送到这儿的?白院长不耐烦了,喊,小 刘输液。杨把子没再抗拒,乖乖听小眼护士摆布。 那两个问题纠缠着杨把子,竟使他忘记了疼痛。他掉进院里,肯定要被邱镇长 发现,那么把他送到卫生院的肯定是邱镇长了,和白院长打招呼的,也应该是邱镇 长,除了他,哪个能管住白院长?他发现了邱镇长的秘密,邱镇长一定恼火透了, 可邱镇长不但把他送进卫生院,还向医院打招呼,杨把子想不出这里面的道道。也 许……也许……他害怕杨把子把秘密泄露出去?杨把子一阵狂喜,片刻之后,他又 沮丧了。他捉住了什么?什么也没捉住。杨把子想自己真是没用,事没搞成,倒把 胳膊跌断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杨把子正愁眉苦脸地琢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一个人推门 进来。竟然是邱镇长。 杨把子一惊,叫,邱……镇长? 邱镇长点点头,神色温和地问,怎么样?接住了吧? 杨把子慌慌地哎了两声,极力躲避邱镇长的目光。 邱镇长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子上,坐在杨把子对面。他抽抽鼻子,显然嫌屋里 的味道不好。 杨把子冲邱镇长嘿嘿一笑,没等他将目光拖开,便被邱镇长攥住了。邱镇长的 眼里长出一把镰刀,随时要把杨把子的目光割断。但他的脸色依然温和。邱镇长割 着杨把子,直到杨把子脑袋涨紫了,才问,知道是谁把你送到这儿的吗? 杨把子一寸一寸地往后缩着。 邱镇长说,我不管你,你就死定了。 杨把子哆嗦了一下。 邱镇长说,是谁让你跟踪我的? 杨把子嗫嚅着,邱镇长…… 邱镇长的声音加重了,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杨把子说,没……没有…… 邱镇长冷笑,你没这个胆量,告诉我,我不怪你。 杨把子觉得自己被邱镇长割断了,他说,没有人……是我自己。 邱镇长说,你嘴巴够硬的,别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杨把子几乎哭出来了,邱镇长,我对不住你。 邱镇长说,一个人难免犯点儿错误,再执迷不悟,那就是愚蠢了。 杨把子说,真的没人指使我啊。 邱镇长皱皱眉,但没和杨把子翻脸。他又追问了一会儿,说,你再想想,我的 耐性是有限的,这点东西你留着吃吧。 邱镇长离开很长时间,杨把子依然懵懂着。他听不懂邱镇长的话,明明是他跟 踪邱镇长的,邱镇长干吗非要让他编出是别人指使的? 几天后,邱镇长又来了。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客气,开口便道,两条路,你选吧。 杨把子的身子慢慢往紧缩,几乎变成一块床板了。 邱镇长审视着杨把子,第一,以盗窃罪把你交到派出所,你的嘴巴再严他们也 能撬开,吃苦头不说,还要治你的罪。第二,你说出来,指使你的人是谁。杨把子 痉挛了一下。邱镇长不是逗他玩的,邱镇长打个招呼,派出所就会把他拘走。谁让 他偷进人家的院子呢?可他实在不知说什么。,他乞求着邱镇长,别……别…… 邱镇长道,那你就别耍滑,只要你说了,我不但不怪你,还会把牛钱给了你。 杨把子绝望的眼睛里突然进出几许光亮。 邱镇长问,怎么样?你不就想要牛钱吗? 杨把子想他一定要编出一个人来,可说谁好呢?黄石?不行,杨把子不能昧了 良心。蒜鼻头?杨把子和他不熟,邱镇长不会相信。黄四?更不行了。想来想去, 只有何青草了。这么做对不住何青草,能要出钱,哪怕让何青草掴他耳刮子呢。 邱镇长失去了耐性,他站起来,不说就算了。 杨把子急声道,我说……那个人是何青草。 何青草?邱镇长愣了一下,问,何青草是谁? 杨把子说,她是我们村的寡妇。 邱镇长的脸滑过一片铁青,好你个杨把子,竟敢和我玩游戏,有人替你撑腰了 不是?那你就等着瞧吧。杨把子紧喊慢喊,邱镇长还是气冲冲地走了。 杨把子瞪着眼,傻在那儿。 那一夜杨把子惶恐不安。门口有一点儿动静,他都要哆嗦半天,以为派出所来 捉他了。可等了两天派出所也没来逮他,邱镇长也没露面,倒是黄四来了一趟。 黄四进门就数落杨把子,奔五十的人了,不长脑子,啥洋相都出,这么几天你 就等不及了,这下好了,受罪不说,还得花钱。惹恼了邱镇长,你那钱几时能要上? 你安的啥心?想陷害邱镇长?杨把子慌道,没有,我只为了要钱。黄四说料你也没 这个胆儿,你想要钱不假,这主意你想不出,别人教你的吧。你真糊涂,在营盘镇 谁敢和邱镇长作对?和邱镇长作对还有好果子吃? 杨把子听出黄四和邱镇长的意思是一样的,想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杨把子毕 竟不像怕邱镇长那么怕黄四,就把如何想出跟踪邱镇长的主意讲了一遍。 黄四问,就这? 杨把子恨不得把舌头咬破,黄村长,我哪敢哄你? 黄四松了口气,看着你老实,肚里的杂碎还不少。 杨把子问邱镇长会不会给牛钱了,黄四说,邱镇长生气归生气,不会和你计较, 我再和他说说,这蠢事你可甭再干了。 杨把子感激涕零,见黄四要离开,终于问了憋在心中已久的那句话,何青草好 吗?好长时间没见何青草了,杨把子想知道提亲的人是否还缠着她。 黄四咦了一声,你不知道她的事? 杨把子一阵紧张,她怎么了? 黄四淡淡一笑,她好着呢,好好养你的伤吧。 黄四话里含着什么,杨把子觉到了。难道何青草已经……杨把子脑袋嗡嗡地响 起来,他跳下地,想回去瞅个踏实。走到门口又踌躇了,何青草怎么做他也管不住 人家。况且,他两手空空,咋有脸见何青草?他像冬日里的一株枯蒿,摇摇摆摆地 靠在那儿,两天后,何青草来看杨把子了。何青草打扮得更俊了——至少在杨把子 眼里是这样。她的脸不知搽了什么,那味香香的,直往杨把子鼻孔钻。她的头发梳 得也很光滑,脑后绾着一个菱形的发髻。杨把子又惊又喜,当然更多的是紧张,何 青草的嘴角干干净净的。不过,何青草并不是气冲冲的,她的神情十分温和。何青 草看看杨把子的胳膊,问咋就这样了?杨把子掩饰过去。何青草说,你也不捎个信 儿回去,我还以为你丢了呢。杨把子就傻笑。杨把子怕何青草问起牛钱的事,但何 青草一个字也没提,说了些别的,她话题一转,说,大宝订婚了。杨把子一跌,紧 紧地盯住她。何青草并不看他,我一根老柴棒,榨油也出不了几两,只要大宝打不 了光棍,卖了也值。 正说着,一个老汉提了两手东西进来。 何青草说,这是老吕,在镇中学做饭呢。 老吕声音很亮地说,这是杨把子吧,好像见过面。他比杨把子大出十多岁,胡 子茬儿都白了。 杨把子彻底明白了。他晕眩了一下,随即笑笑,笑得极其难看,像强行被人把 脸划开了。 老吕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何青草依然陪着杨把子,她温柔极了,每句话都那么 温润。 何青草说,人拼死拼活拼不过命,我认了。 哎,哎。 何青草说,大头蒿长不到山崖,葫芦成不了香瓜。 哎,哎。 何青草说,谁的心都是肉,你别怪我,都是逼出来的。 哎,哎。 何青草说,错过了臭烂香,没准摘朵金菊花。 杨把子一路哎哎,他没听清何青草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直到 小眼护士进来,杨把子才清醒了。杨把子不怪何青草,一点儿也不怨。再好的地, 不耕种也会长杂草的。杨把子努力让自己笑出来,果真从嗓眼里漏出了声音,但不 是笑,而是含混不清的。一声,又一声,最后变成一绺呜咽。细细的,压抑的,缓 缓地流淌着,后来汪成一片浊水,淹没了整个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