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去镇里拿钱那天,落了一场雪。是入冬后最大的一场。田野,林地,山丘,白 茫茫,雾腾腾的,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薄荷味,扑进鼻孔,整个人就透明了一样, 清清爽爽。 除了杨把子,路上没有一个人。这样的天,谁还出门呢?猫在热炕上喝酒,打 麻将,那多自在。但杨把子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他有要紧的事。小李告诉杨把子 这个日子来拿钱,还特意叮嘱,别忘了啊。杨把子怎么会忘了呢,他刻在脸上,刻 在心上,每日掰着手指计算。小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比吴主任强。吴主任丢了官 帽,灰头灰脸的,像个土鳖。那日,杨把子在镇政府门口碰见他,吴主任说不是他 故意刁难杨把子,实在是邱镇长揽得太死,不肯放权。现在,他想帮也帮不上了。 杨把子本来想冲他脸上吐一口的,可最后还是吐到了地上。吴主任变得和杨把子一 样可怜了,杨把子不忍心吐他。 杨把子以为自己来早了,店铺刚刚开门,摆摊的正陆陆续续出来。杨把子先去 黄石那儿,将半袋玉米丢给他,说拿了钱就过来。黄石说他割二斤猪肉炖上,等杨 把子回来一块儿吃。杨把子说酒算我的。杨把子欠黄石的不只是钱,还有大大的人 情,他打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进了小李的屋,杨把子发现白院长、醉仙楼的老板娘已经等着了,他们抱着膀 子,客气地冲杨把子笑笑,问杨把子冷不冷。老板娘还伸手拂去了杨把子肩上的一 块雪斑。杨把子知道他们是要欠款的,脸上顿时疙疙瘩瘩的,如翻卷过来的石榴皮。 小李拿过老板娘手里的欠条,问,这是你的吧? 杨把子捏过来,逐一看了。一张是他打的,另一张是黄四打的,后面还注着杨 把子的名字。杨把子不能赖账,冲小李点点头。小李用计算器加了两遍,说—共四 百九十三。老板娘说零头就算了,小李就数出四百九十块钱给了老板娘,欠条则丢 给杨把子。老板娘溢出满脸笑纹,说我回去准备几个菜,你们一会儿来坐坐。她是 冲三个人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小李。小李道,别光准备菜,别的也要准备。老板 娘说小李也学坏了,欲打小李的脸,小李躲过了,她说说笑笑地走了。 小李接过白院长手里的药费条,逐一加了,后报数,三千六百八十元。 杨把子吓了一跳,脑袋随着涨大了,他问白院长,咋这么多? 白院长不高兴了,这么大个卫生院,还哄你不成?拿过条子让杨把子审。药费、 住院费、伙食费写得清清楚楚,白院长说,你们这种人就这样,治病时满嘴好话, 要钱时就硬了。 杨把子重新加了一遍,没错,确实是那个数。他的脸染过似的,透着青油油的 寒光。他看看小李,再瞅瞅白院长,问能不能少点儿。 白院长说已经照顾你了,别人住一夜十块,只算你九块,无论如何不能让医院 贴吧。 杨把子几乎站不住了,问能不能先还一半。他的声音像发酵了,暄腾腾的。 白院长为难地说,年底了,职工们等着我发工资呢,昨天两个职工还去我家闹, 我孩子老婆都不安生,我愁得都谢顶了,再拖下去,我这几根头发也保不住。白院 长后脑勺上确实没几根头发了。 杨把子说,那就……那就…… 小李就把钱数给白院长,白院长照杨把子肩上拍了两下,闪出去了。 小李把剩下的三十块钱和一沓药费条子塞给杨把子,说,还了也好,心里还干 净呢,轻轻松松过个年口巴。 杨把子呆呆的,像被掏空了,只剩了一个躯壳。 小李问,还有事吗? 杨把子踉踉跄跄地出来,恰好迎着开轮椅车的黄石。黄石大声说,肉早就炖好 了,我看看你算好了没。 杨把子苦笑一笑。 黄石问,算了? 杨把子说,算了。 黄石说,那就走呀,这个地方,最好少打交道。 杨把子哎了一声,问他欠了黄石多少钱。 黄石说连赊欠的东西带借的现款,总共两千四百多块。 杨把子失声道,这么多? 黄石怪怪地盯杨把子几眼,我可没骗你,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杨把子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石生气了,那你什么意思? 杨把子说,那钱怕是还不上了,明年吧。 黄石的眼睛一点儿点儿地瞪大,灯笼样将杨把子罩住。杨把子说钱让人扣完了, 怕黄石不信,就将药费和饭费条子给黄石看。黄石瞄了一眼,啪地摔在杨把子脸上, 闹了半天,你是空手套白狼?我一个残废我容易吗?你怎么骗到我头上了?杨把子 想向黄石解释,黄石根本不听,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冲杨把子嚷。 杨把子狼狈不堪地逃回家。他还不上黄石的钱,黄石就是砸碎他的骨头,他也 还不上了。好在黄石坐在轮椅上,不能纠缠他。杨把子知道对不住黄石,可他绝不 是故意骗黄石啊。 杨把子将门反锁了,造成不在家的假象。他不敢生火,窝在冷冰冰的灶炕上唏 嘘着。 杨把子心惊胆战,怕黄石追上来。可不到下午,黄石和女人就来了,他们奋力 拍着门板,嚷着让杨把子开门。黄石叫,你别躲了,我知道你在家。杨把子不敢吭 气,听得外边哄哄吵吵,聚集了不少人。 不管黄石咋敲,杨把子狠着心不开门。 黄石向周围的人讲杨把子怎么赊东西,怎么借钱,怎么一点儿点儿骗了他。他 讲的不假,可杨把子不是成心骗他。杨把子臊红了脸,将头抵住灶口,恨不得被风 吸进灶洞里去。 黄石讲着讲着,就哽哽咽咽地哭了。他说我一个残废,做点儿小生意,平时舍 不得吃舍不得喝,他不骗别人偏来骗我,好心不得好报呀。 杨把子针扎一样难受。 然后是黄石女人骂黄石的声音,大老爷们儿哭个屁,谁让你瞎眼了?上当受骗, 活该!接着她又骂杨把子,要多难听有难听,全世界的脏话都让她拣了去。她骂杨 把子是缩头乌龟,有种骗没种出来,她说杨把子变成蛆,她也能抠出来,她骂杨把 子穷蒙了眼,大肚老婆骑草驴要尿没尿要蛋没蛋,还假装镇里欠他四千块钱。 杨把子的脑袋木了,耳朵被塞满了,黄石女人后边的话,他再听不清了。 杨把子不知黄石两口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靠在那儿睡着了。半夜里,杨 把子被冻醒。他活动活动酸木的手脚,生火煮了点儿饭。填饱了肚子,身子也暖和 了些,他就爬到炕上躺成一个舒展的姿势。也只有在黑夜里,他才敢这么放松一下。 杨把子麻痹了,一躺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他被黄石敲玻璃的声音惊醒。黄石 举着拐杖,执拗而顽强。杨把子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想躲已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 打开门。 黄石没有昨天那么凶,他用讨好的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老哥,我求你来了,你 想想办法,给我凑凑。 杨把子咧着嘴说,我没有,明年再还你吧。 黄石说,女人因为这事连家都不让我进了,老哥你就忍心? 杨把子说,你看这个家,啥值钱你拿啥吧。 黄石打量一圈,问,你成心要耍赖了? 杨把子说,我凑不上钱,就是拽出我的肠子也凑不上。算我贷你的,明年连利 息一块儿还。 黄石的声音就重了,你是不让我过这个年了? 杨把子掴自己耳光,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黄石说,你就是打烂了,那钱也得还我。 杨把子说,我不赖你,我就是恨我这张脸。 黄石一会儿强硬,一会儿说软话。打也罢,骂也罢,杨把子总归是拿不出钱。 中午,杨把子煮饭招待黄石,清汤寡水的。他抱歉地说,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 黄石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他说我也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你耗不住我。 傍晚时分,黄石才离去。他说明天还来,你甭躲,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果然, 第二天,黄石又来了。黄石说这个年他就在杨把子这儿过了。杨把子浮浮地笑着, 整个人便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