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这个地区团,驻在市里,多少是寄身的意思,底下八个县才是真正的家。 陇海铁路从八个县的地面穿过,大运河从八个县上穿过,微山湖挨着边,沂河挨着 边,黄海也挨着。盛产稻米,有一种稻叫“珍珠球”,还有一种稻叫“天鹅蛋”。 也是著名的产麦区,上海民族工商资本最雄厚的荣氏集团,有一项面粉产业,就是 从这里进小麦。再是棉花、大豆、花生、芝麻,一层无际的平原作物。县城都展阔 堂正,因为不惜地,也因为富庶。是得天独厚,占了北地的宽广,又染了南方的膏 腴。地连三省,贸易也很繁荣。我们团下县里演出就要买东西:鸡、鸡蛋、猪头, 甚至买一只小山羊,脖上拴了链子牵回来。乡下人都会做买卖,面上谦卑,底下却 精明。我们团的人,在鸡蛋摊上买鸡蛋,嘴上数“一对,两对”,手里其实只拾一 个,两个,那摊主便顺着念:“三对,四对”,不是奸猾,是看城里人的笑话。那 地级市就是排场大,倘没有县里乡下的亲戚,日子其实枯槁得很。这地场,也是孔 子儒家的辖下,当年的鲁国,《论语》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和这地 貌也有关系,荡荡然,浩浩然,煌煌然。可是,剧团这东西,多少有些“怪、力、 乱、神”的意思,一人千面,七魂有六魂出窍。所以,说到这分儿上,戏班子又是 离经叛道。我们团,缩在城市的犄角边边,有一些像贬黜,有一些像蜷伏,总归进 不了正道。这剧团在某种程度确实自成一个小社会。旧戏台子上张贴的上下联: “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有一点这个意思,但不全部是。这个小社会并非从 大社会上摹写下来,而是自有套路。 我觉得,新式的歌舞,不知不觉地将我们团拉到正统上。比如《雪山上的好门 巴》、《采药歌》、《金凤花开》,总是边远的少数民族有了病灾,然后解放军手 到病除,于是,满场欢腾,以当地的土风歌舞作素材,加以现代化,在越来越急骤 的节奏上达到高潮,猛地煞住,结束。这些歌舞先是由某个省级或军区的文工团创 作演出,然后各地文工团蜂拥而至学习。刹那间,大江南北,遍地开花。就这样, 我们团再有个性,也挡不住大时代的洪流。可是,在这一统的新式底下,就是有一 股子暗流,明眼人和明耳人一下子就能觉出来。比如唢呐的甩腔,总归要离开谱子, 绕几个花再回来,味道就不正了,“赖”里面有一种“押昵”。还有眼神,眸子略 在眼梢处停留一会儿,有些私心传了出来。到底不成气候,趋向式微。走向新文艺 的过程,也是一个除魅的过程,所谓正气浩荡,就是这个气象。 我们驻的这个城,是个古城,追溯历史,直可追到汉代。日后,在这里不停出 土的汉砖汉瓦汉墓,就可以证明这个。虽然地处兵家必争之势,几度毁城,地面上 的遗迹已无处寻,但在我看来,还是有一些古意。首先,是那条废黄河,它从这个 干涸的城市蜿蜒走过,那黄酱酱的水,没多少润泽之意,反而,使这城市更显凋敝。 可这不就是古意吗?古意里面总要有一些荒凉。这条黄河,是在第几处改道中撇下 这个城,兀自淌去,留这么一截尾巴,标下一个纪年。每年六、七月,七、八日, 涨水的季节,河水就溢出岸,漫进两边的人家,这可是上古的水啊!大多的时间里, 它是伏在河堰底下,低低地流。其次,是钟鼓楼。这砖砌的塔楼式的钟楼,显见得 是近代史上的建筑,可它有一种质朴,就像从很深远的地方传出来。重要的是四周 围的街道,宽展展的,很直,由一个又一个“井”字相联接。冬季时,树枝落了叶 ——钟鼓楼四周的行道树,多是悬铃木,这很现代,可还是有古意——悬铃木落了 叶,疏朗地划在高远的浅蓝的天空,就有一些西风长安的整肃。第三,面就大了, 藏的也深了,就是街边巷子里的千家院万家院。那院子都立在石头台座上,门两边, 有一些还留着小石狮子的残骸。台阶的条石断了,裂纹里长出青苔,寂寂然的。可 一旦推进院门,烟火人气,都能砸你个跟头。当院地上,似有无数个炉子在生火, 无数人在说话,还有鸡、猫、狗纷纷地跑。你会惊异,汉楚的血脉如此之旺。你看 这院里的家什,压饼模子的花样是从汉瓦当上描下来的;煎饼鏊子散发着青铜的光, 弄不好是战国的兵器冶炼的;那门锁的钥匙,是齐刀币的款式;近些年的也有,盛 鸡蛋的瓷坛上,描的是明代八仙。这是正统的历史,我们团则是野史,轶事,伪书, 只能偏居一隅。 到了近代,这城市依照工业与行政的功能,规划成一种四棱四方的模式,因为 有一定的体量,倒也不难看。而且,这类建筑素有的肃杀之气与古城的荒漠,在某 一个点上正合的。废黄河的南北段上,市政设施从西岸漫到东岸,河上依次修起几 座水泥桥,济众桥、庆云桥、解放桥……从这名字看,也看得出时代的更新。有一 日晚,我从其中一座桥走过,见有三五人立在桥头。这城市的夜晚,多是冷寂的。 走近去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婴儿,裹着一床红被子,桥头上的路灯,将婴儿的脸照 得很白。他,或者是她,不哭不闹,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天,一下,又一下地眨着。 一个女人说:这孩子要死了!不知她下这判断何根何由,看她的年纪和身形,是生 养和哺育过的样子,一定有经验。就这样,我们看着一个婴儿死去,竟如此镇静, 那婴儿的目光深邃得,似乎穿越了千年万代。它的红被子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小红孩, 这一个会不会是那一个的转世投胎,如今,又要回去了。从西跨过桥向东,走上通 衢大道复兴路,走到人声鼎沸的火车站,我们团就蜗居在车站后头的小马路上,罩 在车站的不夜天里边。 这枢纽大站,灯光日夜通明,就像照妖镜,也是除魅的。我们这团啊,连底都 要尽上来了。空气里都是人声嘈嘈,汽笛,广播,穿透过来,作了众声之领,横霸 天下。还有车轮撞击轨道的叱咔,是从地底过去的,这就是社会进步的力量,摧枯 拉朽,一往无前。我们团那么点残渣余孽,不知给抖落到哪个犄角里去了。那小破 院子里,闹的不是鬼,是臭虫跳蚤;佳人才子做的不是春梦,而是——一日早晨, 当年的生角忧郁地蹲在练功房地板上,昨夜梦见一条蛇蜕,挂在晾衣架上,不知道 兆的什么,是不是春梦的臭皮囊;情事也不怎么流行了,流行的是疟疾,一个接一 个地发寒发热,床颤得格格响;人发懵都晚了,十六七岁的孩子家,说小不小,说 大不大,学徒出了师,拿一副扑克牌卜婚嫁,黑桃K 是男追女,红桃Q 则是女迫男, 卜到钱财这一项,一翻牌是个方片六,就说嫁的是义务兵,月津贴六块钱——还是 有几分俏皮,藏着些儿风流。剧团里的人,本是站在奈何桥上,一会儿做鬼,一会 儿还阳,一夜一轮回,现在,古戏不演了,旧调门不唱了,好像没了前生,都是今 世。不过,要是你来化妆间,嗅一嗅那气味,脂粉香和着体臭,就走进了历史拖尾 的影里面,那空气中的屑屑粒粒,迎了光看得出毛头,长了翅羽似的,是成百上千 年,层层叠叠的画皮,抖落出来的蠹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