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其实李大很少去城里的胡同。那些老房子里的人家,日子过得精细,好容易攒 下了报纸瓶子,自己就上废品收购站卖钱了,哪怕是一根钉子,也别指望老头老太 会扔出门去。 李大自有李大的地盘儿,那是一片流油淌蜜的上好地段。每天一大清早一晚上 去遛一趟,他从没有空着手回来过。 早半年前,李大头一回扒拉墙角边的塑料垃圾袋时,手指头抖得厉害,脑门上 憋一头汗,才算把袋子解开了。袋子里头都是些菜叶烟头啥的,一股馊味。李大挑 出一只压瘪的易拉罐,起身要走,眼前忽然亮了亮,忍不住朝塑料袋探下头去。 菜叶下露出一只小盒儿的角角,没合上盖,亮出一截表链,银闪闪的。李大的 心怦怦跳,四下张望,手哆嗦着,小心把盒子掂了出来。打开盖子,见着杏儿那般 大的一块手表,嵌着一圈金边边,躺在李大的掌心里。李大把表贴在耳朵上,一点 动静没有,莫非是个坏表?可手表面上好几根长针短针,刷刷走得欢实,看不出几 点几分。李大愣在那里,挪不开步了——放回去?傻呢,实在不舍;拿走吧,这天 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该不是有人下了个套?李大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颗定时炸弹, 一动不敢动。 这表是捡的,谁捡归谁。李大对自己说。就像在地边上捡了个萝卜、草窝里捡 了个蘑菇,给谁送回去?不归自个儿归谁?那才叫撞大运呢!老话说路不拾遗,说 的是人家遗落的东西不要拾,可要是人家扔掉的东西呢,你不拾也有别人拾啊,拾 起来就成了好东西,不拾起来,回头就进了垃圾场。李大把胸脯挺了挺,心里有了 底气,喜滋滋低头端详那块表,顺手用袖子把表蒙子上的汗迹擦了擦。 垃圾袋跟前那栋粉黄的房子,窗户忽地打开了,一个烫发的女人探头对他喊道 :喂,捡垃圾的,你弄完了可把袋子系上口啊,别弄一地脏! 李大答应一声,麻利把手表揣进了衣兜里,拔腿就跑。 这表是捡的,不是跟人要的。李大一边跑着一边对自己说。伸出手跟人要东西, 就成了要饭的。李大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不是要饭的。灾荒年才要饭,有人就是 饿死也不要饭。李大进城来给儿子带孙女,顺便找点活儿干,不是来要饭的。老家 的麦子都快熟了,城里的人吃不上那样的新鲜麦子,用得着进城要饭吗?李大没有 伸手跟城里人讨手表,是这块手表非要跟着李大走,李大想躲都躲不开呀。 从此,李大有了一块明晃晃的大手表,空空地套在细瘦的胳膊上,时不时得往 上撸一撸。李大喜欢高高地举起胳膊,在空中画上一个大圆圈,然后在眼皮子底下 停住了,再低头看表。那会儿他巴望周遭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表。李大渐渐发现,往 常闲散的日子,叫一块表给管住了,它说到点了就该吃饭,它说到点了就该睡觉, 这手表可比村长厉害多了。过了好几天,妮子从学校哭着回来,说每天上课都迟到, 让老师批评了。李大才发现,原来这表走得不准,整慢了半个时辰。妮子哭着,李 大笑了:果然这表是人家扔了不要的,不是李大偷来的! 就是从那以后,李大狠狠惦记上了路边的塑料垃圾袋。那个名叫“秀水花园” 的小区里,一栋栋二层三层的小洋楼,一早一晚,家家都会按钟点,送出来一包包 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门前。不看不知道啊,有好几回,李大解开袋子,把自己吓一大 跳呢。 李大可是有活儿干了。李大捡着手表不说,顺带着还捡了个工作。 这个“工作”可比李大先前的“工作”强多了。每天在小区里转悠转悠,就把 “工作”干了。不明白的人呢,管这叫捡垃圾,明白的人,就知道李大是在捡钱呢。 李大进城的头两个月,“工作”换了好几个。栓子给他安排的活儿,是接送妮 子上下学。栓子和栓子媳妇进城打工几年,放在老家的妮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风 梅非要把妮子接到城里来,说这有个打工者子弟小学校,学费不加钱。栓子和风梅 租了房,让李大来给妮子做饭洗衣,妮子上下学,没个人接送不放心。栓子的娘早 几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着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进城,栓子的两个弟弟锁子和 链子,娶了媳妇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孙子,来这带孙女,让人笑话。栓子 一个劲儿地催,李大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栓子电话里说,来嘛来嘛,麦子都种下了, 还能干个啥?城里有的是活儿干,你来了准保就不愿走。李大这才动了心思。 李大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城,才知道城里的汽车不叫 汽车,叫公交车。李大觉得这个名儿难听得很,让他想起春天的母猪和母牛们干的 那些事儿。公交车哼哼唧唧喘着气,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办事儿的时间可比母 猪长得多。从车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楼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来, 看得人颈子都快断了。街上挤满了小汽车,蝗虫似的一堆一堆趴着,一会儿又哗地 蹿出去,一辆接一辆,一个城的马路都飞着舞着蝗虫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来接 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儿那儿的名堂和来历,这儿那儿都是些 惹不起的衙门。李大晕晕地想,这城里果然是个好地方,这儿那儿,街角角里、墙 缝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干不完的活计…… 后来栓子说到了到了,李大一脚迈下车,人就傻在那里。 车站对面,立着一个铁皮做的牌牌,写着“六里庄”。牌牌下,一条高低不平 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子、矮矮的红瓦房黄泥墙、院墙里的猪圈鸡窝、门前趴着 的瘦狗垃圾,怎么瞧都跟老家没两样,让李大以为回到了李家庄。 这叫郊区。不住郊区,能住哪儿呢?栓子说。城里的房子一个月上千块,我和 风梅俩人一月挣的交了房钱就没饭钱了。这地儿可比城里强,你往东边儿看,凤梅 就在那上班——顺着栓子手指的方向,李大又傻了。 村子的东边,隔着一条小河,是一条长长的白栅栏,栅栏上攀着一道道绿叶, 一丛丛粉红的花骨朵,开得喜气洋洋;透过栅栏的缝缝,看得见一大片一大片矮壮 的菜地,(麦地?)一座座两层楼三层楼的小房子,就盖在绿地中央,一座房顶紫 蓝,一座房顶鲜红,一座房顶碧绿,屋顶上没有瓦块缝缝,颜色一整片一整片,家 家门前都有雕花的黑铁门,水池里喷着雾一样的水柱,跟电影里的外国房子一样一 样。 风梅就在那家干活儿,蓝屋顶的那家。栓子的声音有几分喜气,忽又低下去。 工钱不少,就是不让回家。爹你来了就好,我就塌心了…… 李大没好气儿打断他说:你塌心我不塌心!撂着家里的麦子,上城里闲待?有 这工夫,几头猪都出栏了。还有你二弟三弟的娃呢,都说我偏心眼儿栓子赔着笑, 把行李卷往脖子上耸了耸:那是眼气你进城呢,怕你享福来了。 李大沉着脸,跟栓子走了半里地,停在一扇歪倒的木头门前,院墙塌了半截, 有妮子尖尖的笑声奔过来。李大忍不住再回头,往河那边的白栅栏处看,一大片飘 在树尖的小楼屋顶,五彩祥云一般,咋看咋就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是供神仙的地儿 …。“ 那叫个啥呢?李大抬抬下巴,指着河那边的房子,冷着脸问。 那是——“秀水花园”,栓子一字一句答道,那都是有钱人住的,叫个什么别 薯…… 李大用鼻子哼了一声:红薯白薯,没听说还有叫别薯的呢! 那时候他可是没眼力啊。李大后来才知道,这些个“别薯”扔的皮儿,就能把 他的屋子填满,吃不了还兜着走。 李大进城后半个月,自个儿偷着找下了第二个活计。那些天,他趁着妮子上学 的工夫,远近十几里地都遛了个遍。侦查的结果,让他的绷直的腰塌下去半截。饭 馆餐厅招小工刷碗端盘子、发廊招洗头妹;再就是电工水工瓦工,都是技术活,还 要啥上岗证;建筑工地招挖沟运土的力工,老板看他一眼就乐了,说老爷子你来干 啥?这儿不是敬老院。他在农贸市场的菜摊前站一站,摊主发话:买点儿啥?不买 别挡道。听说摊主都是原来村儿里的人,搬进了政府盖的楼房,早不种地了,成天 琢磨着找活儿干。一个外来户新来乍到,在老户眼里,跟打家劫舍的匪徒没啥两样。 你要能有活计,让人吃啥?天底下有人饿着才有人吃饱,这点道理李大年轻时就明 白。 活计活计,别看这城里楼多车多,可门也多,能挣钱的活计,都让人关在门里 头了。 李大蔫蔫地闲逛着,也不知怎么的,就绕过小河,走到“别薯”的大门口去了。 “秀水花园”的大门气派得很,牌楼一般高,圆拱门上写着烫金的字。黑漆雕 花的铸铁大门前,横着一根红色的木杆,小汽车到了门口就被拦下了盘查。大门边 站着个衣服上沾满油漆的中年男人,像是在等人。李大打量他,他也把李大上下打 量一番,走过来问:老师傅,会筛沙子不?李大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答。那人又 问一遍,李大忙说会会会,筛沙子有谁不会呢,你让我筛金子也会。那人说一天20 块,干不干?李大说干干干。那人对大门口的保安说了几句话,就让李大跟着他走。 李大头一回迈进这个叫“秀水花园”的“别薯”,路边上一丛丛吊钟似的黄花, 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树丛里一栋栋的小房子,粉黄色的墙,不锈钢的窗栏杆阳台 栏杆,一面墙一般大的玻璃窗,在太阳下就像一只只金匣子。李大的脑袋不敢乱动, 觉得这“秀水花园”整个儿都是亮堂堂的。路面不知是用的啥样石头,亮得能映出 人影儿,干净得连只蚂蚁都没有。李大的脚步有些晃悠,走得脚后跟板筋,像是穿 鞋上了饭桌,一不小心会把碗踩碎了。别薯啊别薯,这别薯真是个好东西,原来活 计都在这别薯里藏着呢。 粗沙堆在一栋空房子门前的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撮的。房子正装修,砸墙凿洞 工程不小。领班对李大作了交代,李大就埋头干活。别看李大过了六十,一袋麦子 上肩,甩条毛巾一样不费劲。一会儿工夫,李大就筛出了一小堆细沙子。再把粗沙 归拢了,铲到院门外,清扫得整整齐齐。抽烟歇气儿时,李大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眯眼瞧着自己筛的那堆半人多高的沙子,小山一样冒着尖尖。太阳哗啦啦铺下来, 平地起了一座金山,细细软软,金黄金黄,像是刚刚磨成的新鲜玉米面;再远些看, 像场院里翻晒的麦子,一粒粒熟得实沉。一时间,李大真的弄不清那是沙子还是麦 子了。他忍不住欠身抓了一把沙子,在鼻子下闻了闻,即刻松了手。沙子从他的手 指缝里泄出去,变得水一样没有颜色。沙子怎么能和麦子比呢?他笑话自己。玉米 面和麦子都是有香味的,那种香味,是青草麦秸鸡粪柴火还有太阳晒暖的土地、所 有村子里的人味儿,搅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些饿死过去的人,闻一下就会活回来的 味道。可沙子呢,啥味儿也没有,再细的沙子,捏着也磨手…… 筛了两天沙子,筛得李大提心吊胆。一到中午和傍晚,李大就得像做贼一样溜 出去接妮子下学,给她做完饭,自己顾不上吃就得一路小跑回来。到了第三天,一 早还没开工,工头黑着脸走过来,甩给他一张50元的钞票,说沙子够用了,你不用 再来了。李大接过钱,赔着笑对工头说,有啥零活儿,还找我吧。工头甩脸走开了。 李大回身看着自己筛下的沙堆,土黄土黄的,像个没人烧纸钱的坟包包。 李大悻悻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这“别薯”既然是进来了,就不忙着出去。出 去了,再进来就难。李大背着手,故意走得慢,感觉有点像村长了。不让干活了, 看看还不中吗? 这一看,李大就看出名堂来了,给自己找了一份没人能辞得了他的活儿。